逃命


逃命


潘佳營●著


1
        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時我們四個家庭分住在正屋和廂房裡﹐組成以祖父為首的一個大家庭。由於祖父子孫滿堂﹐與我年紀相仿﹑也就是十歲以下的堂表弟妹﹐算起來就有七八個。我們經常在正屋前方的庭院裡玩游戲──打彈丸﹐放風箏﹐跳房子﹐跳繩﹐踢毽子﹐捉迷藏﹐還有其他變化多端的即興游戲﹐好玩的東西真是多極了。
  那時祖父已經退休﹐閑來無事﹐經常坐在屋前的門廊裡﹐悠閑地抽著一支三尺來長的煙管。他抽煙時總是習慣性地半瞇著眼睛﹐連抽兩三口﹐瘦削的臉頰上出現了兩個深陷的凹洞。然後﹐他會仰起頭﹐把含在口中的煙緩緩地吐出來﹐順勢把頭靠在椅背後的牆上﹐若有所思地盯著裊裊上昇的煙圈兒﹐看著看著﹐不知不覺便打起盹來。庭院裡有兩株枝葉扶疏的相思樹﹐偶爾微風輕起﹐茂密的枝葉跟著婆娑起舞﹐為昏昏欲睡的熱帶下午帶來一絲涼意。有時候我們在游戲中起了爭執﹐祖父被吵醒了﹐便會睜開惺松的睡眼﹐微嗔地責備了我們幾句。但他很快又會閉上眼睛﹐繼續剛纔被打斷的睡夢。
  總之﹐涼蔭下群孫嬉戲﹐門廊裡老爺爺打盹──還有什麼能比這幅圖景更能顯示祖父晚年的幸福﹖
  不過﹐祖父的一生﹐決不是一帆風順的。他前半生的坎坷﹐我長大後才從大人的口中陸續聽到一些﹐他自己從來閉口不提。唯一讓他津津樂道的﹐是他在日軍佔領新加坡時期幾乎喪命的一段經歷。
  記得有一次我們玩累了﹐恰好碰上祖父打完盹兒﹐精神抖擻﹐興致高昂。他把我們叫到跟前﹐對我們說﹕“你們要不要聽聽日本鬼子的故事﹖”
  我們當然異口同聲地說好﹐很快就在他跟前圍了一圈。
  祖父拿起他的長煙管﹐在身邊地上磕了幾下﹐磕出煙眼上的舊煙灰。然後﹐他慢條斯裡地往煙眼上裝上新煙草﹐點燃﹐吸了幾口﹐才用一種平緩的語調﹐開始了他的故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2
        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為了逃避連年的戰火以及國內橫蠻亂抓壯丁的政策﹐祖父隨同一批同鄉﹐冒險到新加坡來謀生。
  和許多同鄉一樣﹐祖父到新加坡的第一站﹐是離實裡達河口不遠的興利芭。
  祖父到新加坡來主要是為了逃避戰亂﹑尋找一個安定的謀生環境。沒想到造化弄人﹐他只在興利芭種了幾年地﹐日軍便在新加坡登陸了。
  由於當時倉促組織起來的義勇軍在新加坡淪陷前曾對日軍進行過頑強的抵抗﹐日軍為了報復﹐在登陸後不久便展開大規模的檢舉﹐逮捕並濫殺大批無辜的人民。祖父曾經親眼看到梧槽河上漂浮著一具具的死屍﹐鮮紅的血水染紅了整個河面。
  日軍一開始便實施各種高壓政策﹐使人民的生活頓時陷入水深火熱之中。以後隨著戰爭的擴大﹐日軍又加緊對糧食的管制。迫于飢餓﹐人們不得不以沒多大營養價值的木薯作為日常的主糧。
  祖父是個安分守己的人﹐來新加坡後便一直在興利芭開芭種地﹐自食其力。然而﹐在日軍的鐵腕統治底下﹐儘管他胼手胝足﹐還是過著半飢不飽的生活。
  有一天﹐同住在興利芭的兩位同鄉阿根和阿鼎發現了一個日軍的倉庫﹐囤著從商店搜颳來的各種物資﹐包括當時極端缺乏的食油﹐大米﹐和香煙等物品。他們一起登門來找祖父﹐問祖父願不願意和他們同夥﹐在夜裡摸進去偷點東西出來賣。
  由於長期受到飢餓的煎熬﹐再加上對日軍的仇恨﹐使祖父不加思索﹐一口答應了他們。
  前三次一切都很順利。第四次卻出了岔子﹕當他們低著頭﹐快手快腳地把幾桶食油滾出倉庫的時候﹐四週忽然大亮起來﹐眼前的地上驟然出現了一排軍鞋﹐堵住了去路。他們在驚慌中抬頭一看﹐幾支上了鏜的步槍正對准了他們。
  他們三人就這樣沒頭沒腦地被一小隊日軍押著在樹林和野地裡走了兩天﹐晚上睡覺也被緊緊的盯著﹐不准開口說話。日軍不但不讓他們吃飽﹐而且每餐過後﹐他們還得由兩個日本兵押著﹐到溪邊或有清水的地方去替大家清洗餐具。
  第三天黃昏﹐祖父趁著一個面容比較和善的日本兵值班﹐便用手勢向他比示了一番﹐意在詢問他們三人是否能有被放走的機會。那個日本兵會意之後﹐便把拇指壓在小指上﹐露出小指尾端的一小截﹐然後把它直伸到祖父的眼前來﹐意思是那樣的機會是微乎其微﹔緊接著﹐他又豎起食指﹐在自己的頸項上打橫劃了一下﹐意思是他們最終都會被殺頭了事。他們三人都馬上明白了自己將會得到的結局﹐臉上倏地失去了血色。那個日本兵卻幸災樂禍地獰笑了起來。
  當天晚上﹐他們趁著看守的日本兵沒注意﹐偷偷地在對方的手心上寫字﹐商討逃生的方法。祖父和阿鼎決心逃跑﹔阿根卻面無表情地愣在那兒。他已經年近五十﹐患著初期的肺病。自從被逮捕後﹐他總覺得自己的大限已到﹐早就失去了求生的意志。當祖父和阿鼎急著要他表示意見時﹐他卻若有所思地看了兩位難友一眼﹐搖了搖頭﹐慢慢地轉過身去。
  隔天早上﹐阿根的動作顯得很遲緩﹐似乎是病了。午餐時他什麼也不吃﹐只管把背靠在樹幹上﹐低頭養神。洗餐具時﹐一個日本兵看他那個樣子﹐便留下來守著他﹐另一個則押著祖父和阿鼎兩人到溪邊去。
  來到了溪邊﹐祖父和阿鼎相互使了個眼色﹐暗示逃跑的機會就要來了。那個押送的日本兵腰間只掛著一把軍刀﹐身上並沒帶槍。當時﹐阿鼎沒當一回事地把大鍋浸在溪水裡﹐一下子就盛了一鍋水。忽然﹐他以閃電般的速度站了起來﹐轉過身﹐把提在手中的鍋狠命地向站在幾步遠的日本兵擲去。那個大鍋不偏不倚﹐正打中日本兵的肚子。日本兵哀叫了一聲﹐踉蹌地後退了幾步。那個鍋子從他的肚皮上翻了下來﹐把前半邊身子全打濕了﹐水簌簌地從褲襠一帶滴了下來﹐像小便失禁一樣。
  祖父和阿鼎借著這個機會﹐分成兩路﹐撤腿就狂奔了起來。
  那個日本兵畢竟訓練有素﹐很快就鎮定了下來。他很快估計了一下形勢﹐發現阿鼎比較年輕﹐動作敏捷﹐恐怕不容易追上﹐便朝著祖父這一頭追來。
  祖父跑了一段距離﹐發現那個日本兵在後頭朝自己的方向追來﹐不禁發慌了起來。儘管他沒命地跑﹐在他身後的遠處﹐總是有一個矮小的身影﹐腰間掛著一把大彎刀﹐穿著一雙大軍鞋﹐發出很有節奏的“嘀嗒嘀嗒”的聲音﹐鍥而不捨地﹑搖搖晃晃地﹑冤魂一般地在後頭死跟著﹑死跟著……
  由於三天來一直擔驚受怕﹐加上長期吃不飽﹐使祖父越跑越覺得力不從心。那擾人的“嘀嗒嘀嗒”的聲音﹐卻還是那麼固執地從身後的遠處傳來﹐而且似乎是越來越近了﹗
  他知道如果繼續跑下去﹐最終一定會被追上。在驚慌失措中﹐他無意間在樹林裡拐了個彎﹐赫然發現眼前出現了一條小河﹐河邊長滿了濃密的灌木和爬藤。在下意識裡﹐他覺得那是老天爺賜給他的一條生路﹐便不顧一切地跳進河裡﹐潛到一個隱密的角落﹐一動不動地藏在垂懸下來的亂藤的後頭。
  沒一會兒﹐他聽到那擾人的“嘀嗒嘀嗒”的聲音﹐從岸邊經過﹐逐漸遠去。又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一陣時走時停的腳步聲又從遠處傳了過來﹔不久﹐竟然在離他頭上不遠的地方停住了﹗他霎時感到一股寒流像閃電一般傳遍了全身﹗胸口也劇烈地跳動了起來﹗接著﹐是一陣揮動軍刀砍伐樹枝的聲音﹐似乎就只在頭上幾步遠的地方﹗他的血液凝固了﹗全身不能自制地顫抖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祖父在半迷糊狀況中似乎感覺到頭上的聲音忽然停止了﹗然後﹐一步一遲疑地﹐腳步聲又逐漸遠去了……
  最後一個腳步聲消失後﹐祖父還是不敢輕舉妄動﹐繼續在水中躲了幾個小時﹐直到天全黑了﹐才慢慢地爬上岸來。長期泡在水裡﹐使他有好長的一段時間站不起來。他在地上摸索著找到了一根樹枝﹐咬緊牙根﹑使出全身的力氣﹐才終於把自己支撐了起來。然後﹐憑著直覺﹐他一步一瘸地﹐在漆黑的樹林裡摸索前進……
  不知過了多久﹐在半迷糊中﹐他依稀聽到一陣雞啼聲﹐自左邊的遠處傳來。起初﹐他以為那隻不過是一個幻覺﹐便又繼續前行。過了不久﹐又是一連串不同的雞啼聲﹐依然源自同樣的方向。他這下子完全清醒了。那張繃緊得扭曲了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笑容。仗著由亢奮滋生出來的力量﹐他加快了步伐﹐朝著雞啼的方向前進。不久﹐他看到樹林邊上晨曦未明的天空﹐又看到了遠處一所輪廓模糊的村屋﹐從屋子的後窗﹐露出一絲微弱的燈光。
  他鼓起最後的力量﹐發狂般地朝著發光的地方奔去﹐進入後院﹐來到了門邊。他把身子靠在門邊﹐急切地敲著門﹐喘著氣等待著。屋內發出了一陣聲響﹐傳出詢問的聲音。他幾次張開口想回答﹐喉中卻發不出半點聲音來。門在遲疑中打開了﹐出現了兩張帶著驚疑的臉孔。他終於松了一口氣﹐眼前一黑﹐完全失去了知覺。
  那家好心人救醒了他﹐讓他調養了三天。他們找來了一把扁擔和一擔子青菜﹐讓他喬裝成賣菜的小販﹐以防路上受到日軍的查問。兩天後﹐這位偽裝菜販終於輾轉回到了興利芭﹐回到他親手建起來的那所溫暖的小木屋。

3
        “你們說﹐我這條命是不是撿回來的﹖”
  說完他那段驚險的故事之後﹐祖父面帶微笑﹐環視了一下跟前的孫兒孫女們﹐問道。
  那群孩子們都目瞪口呆﹐傻愣愣地盯著他們的祖父﹐似乎難以想像他還能活著說話似的。
  “可是﹐阿公﹐你那兩個朋友﹐後來都逃出來了嗎﹖”其中一個孫子終於打破了沉默﹐提出這個問題。
  “阿鼎也逃出來了。阿根呢……”祖父說到這兒停住了。他轉身提起身旁那根三尺來長的煙管﹐不慌不忙地往煙眼裡塞進一團紅煙草﹐點燃。然後﹐他深深地吸了幾大口﹐又緩緩地吐了出來。他出神地盯著裊裊上昇的輕煙﹐直到那些遊動的煙絲在空中完全消失了﹐才以一種放得很低很輕的聲音說﹕“自從那天以後﹐再沒有人見過他了……”

2005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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