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表姐


芸表姐


潘佳營●著


1
        “嘿﹐浩﹗過來這兒。”芸表姐抬起她那對長而彎的眉毛﹐兩隻大眼睛一閃一閃的﹐詭秘地向我招著手。
  看她那副神秘的樣子﹐我便故意用一種誇大的躡手躡腳的動作﹐走到她的跟前。她指了指桌子﹐我才發現上面放了五張男生的照片﹐一字排開。
  “那些人是誰呀﹖”我好奇地問。
  “等下我再跟你講﹐你先告訴我﹕哪個人你看得最順眼﹖”芸表姐微微一笑﹐臉上露出兩個很動人的酒渦。
  “唔……我不知道﹗”
  “別那麼說﹐你一定知道的。你看﹐這第一個怎樣﹖”
  “不喜歡﹗”
  “為什麼﹖”
  “因為他長得有點怪﹗”
  “第二個呢﹖”
  “不喜歡﹗因為他像個瘦皮猴。”
  “第三個呢﹖”
  “也不喜歡﹐因為他的臉太胖﹗”
  “那麼﹐第四個呢﹖”
  “還可以。”
  “第五個呢﹖”
  “好﹗”
  “怎麼好法﹖”
  “順眼﹗”
  “唔……”芸表姐皺著眉頭想了一想﹐又指著第一張說﹕“你再看看這張﹐他家裡很有錢﹐他送了我很多東西﹐而且性格豪爽﹐人也特別好。你說﹐應不應該再考慮他一下﹖”看到我沒出聲﹐她又指著最後一張說﹕“他家裡一般。他雖然長得很好看﹐可是好像有點任性﹐對我也沒有第一個好。你說﹐選第一個是不是更好一些﹖”
  “這──就要看你了﹗”我為難地說﹐覺得她的問題太難回答了﹐便趁著她沒注意﹐三步作兩步地想溜走了事。
  “回來﹗”我一腳剛跨出門檻﹐就聽到芸表姐在身後喊了起來。“還沒完呢﹐你急著走干嘛﹐還不快回來﹗”
  “不了﹗這些問題還是你自己想吧﹐我沒法幫你﹗”說完我趕忙溜開了。
  “氣死我了﹗”身後傳來了芸表姐氣急敗壞的聲音。

2
        芸表姐是大舅的二女兒。她長得漂亮極了﹗其實﹐用漂亮來形容她是太低估她了──她簡直是個大美人﹗難怪她每次出門走在街上﹐總會有人頻頻轉過頭來瞧她──這是她姐姐(也就是我的琴表姐)經常帶著幾分醋意說的。琴表姐性格內向﹐做事不搶風頭﹐因此也不太惹人注意。
  芸表姐在學校是有名的校花﹐由於她健康活潑﹐上高中的時候還當上了籃球隊的隊長。每次練球或與外校比賽﹐場邊總是擠滿了捧場的男同學﹐其中不乏與籃球從不沾邊的書獃子。
  不用說﹐男同學中寄情書﹑給照片﹑送紀念品給她的更是大有其人。這就是為什麼她要請我這位不合格的參謀幫忙篩選傾慕者的緣故了。當然﹐我是想幫忙﹐可是我當時還只是個初中生﹐對追求女生的事還不內行。再加上當時我心裡有一個自私的想法﹕我希望芸表姐還是芸表姐﹐我不喜歡她那麼快就交男朋友。因為在那個時代﹐交了男朋友就意味著要結婚。我不希望那麼早就失去芸表姐﹐我還想多看看她﹐和她在一起。因為﹐除了她的美貌外﹐以她那樣活潑的性格﹐和她在一起經常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3
        那時我們四家人同住在外公的大房子裡。大舅家和二舅家住在正屋﹔我家和二姨家則住在相當于廂房的後屋裡。
  大舅生得高頭大馬﹐明朗的臉上長著大大的眼睛和高高的鼻子﹐兩片經常閉得很緊的嘴脣透出懾人的威嚴。他是一個相當成功的建築商﹐也許需要天天與沒受什麼教育的建築工人打交道的關係﹐他的脾氣一向很不好﹐因此所有的人都怕他﹐包括他的兒女在內。
  當我們還是小孩的時候﹐偶爾我們因玩游戲而大聲嚷嚷或因什麼事而爭吵起來﹐剛好讓大舅聽到了﹐他便會走到窗前﹐瞪著大眼衝著我們說﹕“吵死人﹗還不靜下來﹗”
  不用說﹐我們馬上不敢作聲﹐一溜煙逃到屋後去了。
  大舅母性情和藹﹐身體長得圓圓胖胖的。有時聽到大舅在罵小孩﹐剛好她在附近﹐她就會對大舅說﹕“哎呀﹗你就不要那麼大聲嚇人啦﹗小孩就是要讓他們玩嘛﹐為什麼要嚇壞他們呢﹖”然後她就走來屋後﹐對躲在那兒的我們說﹕“你們可以繼續玩﹐不過要小聲點﹐而且不許吵架﹐知道嗎﹖”
  多年後回想起來﹐我們四家合居在一個大家庭的那段日子還是值得留念的。當然﹐婆媳之間的矛盾﹐在大家庭中是不可避免的。不過﹐那是大人的事﹐與我們小孩無關──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如此。
  就在那個時候﹐新加坡正經歷著很大的變化。一批批低矮的板屋被拆除了﹐換上了高聳的鋼筋水泥政府組屋。
  五年後﹐外公收到了政府送來的拆除令。我們這四戶人家便散了伙﹐各自搬到不同的政府組屋或私人公寓去。不過﹐那是後話了。

4
        就在芸表姐讓我看那五張照片一年後的的某天下午﹐有一輛淺藍色的“烏龜車”(也就是福士偉根的甲蟲車)來到我們前院停了下來。從車裡出來了兩個人﹕一個是中等身材﹐肚子微突﹐頭髮微曲﹐面龐微腫﹐五官卻相當端正的年輕男子﹔另一個就是我的芸表姐。
 當時我在後屋大廳裡的大桌子上做功課﹐忽然看到二舅一向多事的小女兒──也就是我的梅表妹──匆匆忙忙地跑了進來﹐忙不迭地說﹕“快﹗快來看﹗芸姐帶她的男朋友來了﹗”
  聽她這麼一說﹐我趕忙叭的一聲放下功課﹐跟著她穿過正屋的廚房﹐來到了後廳。從後廳通到大廳有左右兩個門﹐我們到時﹐兩個門口都已經擠滿了人。我半蹲著從人群裡鑽了進去﹐看見大舅母正忙著倒茶給客人喝。芸表姐坐在那位客人的旁邊。她半低著頭﹐臉孔泛著紅暈﹐羞人答答地﹐煞是可愛。我看了客人一眼﹐覺得他很面善﹐似乎在那兒見過。
  “啊﹗”我禁不住喊出聲來。我記起來了﹗他──不就是第五張照片上的人嗎﹖
  兩個月後的某天下午﹐我做完功課後困得很﹐便上床睡覺去。迷糊中我覺得有人在用力搖動我的身子﹐我張開眼睛一看﹐是我的“加婆”(多事)梅表妹。
  “浩﹗快點起來看﹗芸姐又帶另一個男朋友來了﹗”
  我馬上清醒了﹐便跟著梅表妹來到通往前屋大廳的一個門口。這次因好奇而前來觀看的人已經不比上次多。我站在門口﹐看見大舅母正和客人在談話。芸表姐坐在客人旁邊﹐嘴帶微笑﹐一點也不羞澀﹐和上次帶第一個朋友來時很不一樣。我一眼就認出這次來的客人就是第一張照片上的那個人。

5
        接下來的幾個月﹐芸表姐那兩個朋友經常在前屋出現。後來我知道第一張照片上的那個人叫洪春雷﹐最後那張照片上的人叫做呂顯和。他們偶爾也碰在一起。那時候﹐他們往往會為一些小事而跨張地大笑起來﹐而且對彼此顯得很大方﹐好像兩個患難相共的老朋友似的。
  偶爾我去找芸表姐時剛好碰上他們﹐我也加入他們的談話。
  慢慢的我發現我比較喜歡洪春雷﹐喜歡他的爽朗大方。雖然他長得並不好看﹐可是在粗獷的外貌下卻藏著一顆細膩的心。他說話算數﹕有一次聽我說起一本買不到的參考書﹐他說他家附近有一間書店﹐可以幫我找找。下次來的時候﹐他果然就把書帶來了。他硬說要送給我﹐死也不收錢。
  呂顯和這個人比較深沉不容易理解。他長得英俊﹐而且也似乎很清楚自己的這個優勢。洪春雷在的時候﹐他話很多﹐滔滔不絕﹐想壓倒洪春雷的話。洪春雷不在的時候﹐他似乎變成另一個人﹕說話軟綿綿﹐陰森森的﹐使我感到很不舒服。
  正屋旁邊有一個水泥筑的圓水槽﹐平時用來裝從屋檐流下來的水。有一次我在馬路上撿到一隻烏龜﹐便把它放在水槽裡飼養起來。
  有一天我抓了一把青菜到水槽邊飼養那隻烏龜﹐忽然聽到從芸表姐的房間裡傳來了談話的聲音。我仔細一聽﹐是芸表姐和大舅母在談話。由於好奇﹐我便躡手躡腳的來到窗下。
  “……是到了要好好想一想選哪一個的時候了﹗你不能再這樣拖下去﹐這樣對你和對別人都不好﹗”
  “媽﹐我不是沒想──我想得都快發瘋了﹗他們兩個都好﹐我就是不能決定﹗”
  “你就冷靜的想一想﹐以心比心﹐哪一個是真心對你好﹖哪一個只是看你的外表﹖”
  “兩個都是真心的。”
  “好﹐那你就再仔細想一想﹐哪一個將來會成為好丈夫和好爸爸﹖”
  “媽﹗你說到哪裡去了﹗……”
  我正想探頭看進去﹐沒想到卻被大舅母發現了。她馬上衝著我說﹕“浩﹗你躲在那邊偷聽別人說話做什麼﹖真不知羞﹗還不快走開﹖”
  我伸了伸舌頭﹐趕忙躬著身子跑開了。

6
        聽到那次大舅母和芸表姐的談話之後﹐我發現洪春雷越來越少來了。幾個月後﹐他就再也沒有出現了。有一次我問芸表姐﹐她帶著幾分感傷地說﹕“和他鬧翻了﹗”
  呂顯和繼續定期來找芸表姐。那時候他已經從南洋大學政治與行政系畢業﹐在警察訓練學院受訓﹐準備將來當警長。說來奇怪﹐他雖然正在受訓﹐可是卻越來越胖。本來微突的肚子﹐現在已經變得很明顯了。
  一個星期有兩三天﹐他在訓練完後就直接開車來找芸表姐。那時他經常穿著訓練穿的藍色跑步短褲和白色短袖襯衫﹐來到之後向芸表姐和她家人打個招呼後就到恆表哥的床上睡大覺﹐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才醒來。飯後﹐他經常開車載芸表姐出去兜風。
  有時吃完晚飯後他們沒出去﹐兩人親密地坐在那輛烏龜車後寬大的擋板上﹐卿卿我我地說著沒完沒了的情話。有一次我吃完晚飯後在前後院來回散步﹐走到前院時﹐忽然看到那輛車後有兩個影子﹐正在擁抱和接吻。我不好意思地趕忙退回後院去。
  又有一次我到恆表哥的房間去向他借書﹐恰巧碰到呂顯和在他床上睡覺。只見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手放在心口﹐一手放在挺起來的肚子上﹐呼嚕呼嚕地發出震天的鼾聲。
  我對恆表哥使了個眼色﹐輕聲對他說﹕“他這樣子你讀書還讀得下啊﹖”
  他抬了抬眉毛﹐調皮地轉了轉眼珠子﹐說﹕“專心聽不見﹐心靜自然涼﹗”
  有一天晚上我做完功課後到恆表哥的房間想和他下盤像棋。一進門我就看見地上擺著一條藍短褲。那件短褲的褲頭和褲腳垂直地疊在一起﹐看起來像一個超大的眼鏡﹐也象一個碩大的阿拉伯8字──這要看你是直盯還是橫看。顯然﹐這是一脫下來就擺在原地的結果。
  “看見了吧﹖是那個人的。”恆表哥對那件眼鏡褲使了個眼色﹐說﹕“我爸也看到了。他氣得鬍子都快翹起來啦﹗還好他天天剃鬍子﹐沒得翹。”
  我憋不住笑了出來。我很喜歡恆表哥﹐他不但幽默﹐而且也很機智。
  “我爸說﹐他的吃相很壞﹕扒起飯來像餓鬼﹐夾起菜來也很不客氣。爸還說﹐他那麼年輕就有那麼大的肚子﹐真是太不像話了﹗”
  說了這些話之後﹐恆表哥低下頭﹐不停地轉動著手中的一粒像棋子﹐似乎在想著什麼心事。過了好一陣﹐他才繼續說﹕“我爸曾經叫芸姐停止和他來往。你猜怎麼樣﹖芸姐竟然大哭大鬧﹐和爸頂撞了起來﹗你是知道我爸的﹐誰敢跟他頂撞呢﹖眼看我爸舉起手來﹐一巴掌就要打下去了﹔可是﹐最後他還是強忍了下來﹐惡狠狠地對芸姐說﹕' 你現在不聽我的話﹐以後一定會後悔﹗' 唉﹗我看芸姐這下完了﹐她瞎了眼了﹗”

7
        不久我就忙著準備年終考試﹐把自己全埋在書本中﹐不問世事了。考完後放假﹐就傳來了芸表姐要結婚的消息。
  據恆表哥說﹐大舅要芸表姐學琴表姐的樣去上南洋大學﹐但芸表姐執意不肯。最後大舅氣極敗壞﹐宣稱不再管芸表姐了。
  回想起來﹐芸表姐當時急于結婚﹐主要是男方催促的緣故。那時呂顯和已經受訓完畢﹐被派去烏節路警署當警長。有了固定的收入﹐加上他也已經申請到政府組屋﹐而且那間組屋也已經裝修好了──真所謂萬事皆備﹐只欠結婚了。
  大舅雖然心裡不高興﹐可是拗不過芸表姐﹐最後還是答應她的婚事了。
  兩個月後的某個星期日﹐芸表姐結婚了。呂顯和戰勝了一打以上的情敵﹐成了我的表姐夫。
  晚宴在市區的一家酒樓舉行。女方親戚圍了三桌﹔男方大概有七八桌﹐其中有一桌是表姐夫警察界的同事。此外﹐離我們不遠還有一桌是芸表姐的舊同學。我驚奇地發現﹐洪春雷也在那群同學中。
  晚宴開始之前﹐洪春雷特地走過來﹐很大方的向大舅和大舅母道喜。看見我﹐他也微笑地點了點頭。
  才一年沒見面﹐他似乎瘦了一圈﹐本來不大的單眼皮的雙眼似乎變大了。他雖然裝得很大方﹐可是我看得出﹐他內心是很痛苦的。我忍不住一直注意著他。
  我發現晚宴還沒有開始﹐他已經喝了兩杯酒。他一面和同學聊天﹐一面卻不時抬眼朝芸表姐的方向看。
  芸表姐當晚打扮得很摩登。她的長髮在頭頂上盤成了幾重精美的髮髻﹐髻上嵌著幾環閃亮的碎鑽發飾。紫紅色露肩長裙恰到好處地凸顯了她那高挑動人的身段。原本就輪廓分明的五官﹐經過適當的化裝之後﹐變得更神采飛揚。她當晚著實太迷人了﹗
  幾道菜之後﹐新郎新娘站起身來﹐開始到各桌去敬酒。“乾──杯﹗”之呼聲不時從敬酒的各桌傳出來。
  我朝洪春雷望去﹐發現他臉孔已經變成紫紅色﹐充血的眼睛閃閃發光﹐身子開始在椅子上搖晃起來。
  新郎和新娘終於來到他那桌敬酒。全桌的人都站了起來。洪春雷掙扎著站起身來﹐搖晃了兩下才站穩。他舉起空酒杯﹐口齒不清地對新郎說﹕“來……來來﹗……添﹑添滿它﹗”旁邊的人勸他不要再喝。他舉起左手用力往下一甩﹐生氣地對那人說﹕“誰……說我不能再喝﹖我……我清醒得很﹗”說完又轉頭對新郎說﹕“你……呂顯和﹗你聽著﹕這杯酒……不﹑不是為你喝的﹐是……是為新﹑新娘喝的﹗你聽著﹕今天你……你算是贏了﹗你千萬要﹑要記得﹕你要好……好好對待新娘﹗如……如果你將……將來做出什麼對……對不起新娘的事﹐你看我會揍﹑揍死你﹗你……你的底細我很清楚﹕你是……是個色情狂﹗這……這點我﹑我很清楚﹗……你……”
  “你們別聽他的﹗他醉了﹗”新郎打斷了他的話﹐舉起杯子﹐高聲地對大家說﹕“來來來﹗今晚請諸位盡情吃喝。來來來﹗大家一起來乾杯﹗”
  “乾──杯﹗”全桌人都附和著。新郎即刻引著新娘到別桌去敬酒了。
  那桌人都坐下來後﹐洪春雷又把那杯酒一飲而盡。一分鐘後﹐他突然啪的一聲一頭栽在桌前的杯盤上﹐一動也不動了。兩個同學很快就把他架了起來﹐帶離了現場。
  芸表姐當時在鄰桌敬酒。她聽到騷動聲﹐轉過頭來看見了一切。她半張著嘴﹐眼裡滾動著淚珠。
  經過這麼一鬧﹐我們都沒心再吃了。還好不久晚宴就結束了。
  我和恆表哥及琴表姐乘大舅的車回去。經過梧槽河畔時﹐幾盞昏暗的的街燈把光線無力地撒在黑黝黝的河面上﹐反射出一片片淒迷慘白的粼光。一路上我們都靜默不語﹐只聽到前座不時傳來大舅母的嘆息聲。

8
        上高中時我換了學校﹐離芸表姐住的政府組屋很近﹐只要走十來分鐘就到了。恆表哥和我同校﹐比我高一班。
  不久便傳來了芸表姐生了男孩的消息。
  兒子滿月後﹐芸表姐抱著孩子﹐乘表姐夫的車來了。大屋子裡所有的人一接到消息﹐便趕來了。
  不用說﹐我們後屋兩家﹐是由梅表妹來通報的。
  “你們大家都聽著﹐這是個大好消息﹗”她一腳踏進後屋的大廳﹐便扯高嗓門喊了起來。“芸姐帶著她的兒子來了﹗白白胖胖的﹐太可愛了﹗你們快點來看﹐在前屋大廳裡﹗”
  梅表妹一點也不誇張﹕那小孩著實可愛﹗大家都眉開眼笑地逗著他﹐像寶貝一般地把他從這一手傳到那一手。人群中最快樂的要算是大舅母﹐她把自己這頭一個外孫抱在懷裡﹐久久地哼著搖著﹐捨不得放開。
  外公向來不管事﹐這次也站在一旁靜靜的觀看﹐嘴巴一直沒合攏過。外婆把曾孫抱在懷裡﹐忽然唱起了一支古老的閩南兒歌來﹐惹得大家都笑了。她佯裝生氣地說﹕“你們笑什麼﹖這支歌我們小時候每個人都會唱﹗你們還不跟著我學﹗”
  晚上大舅和二舅回來後﹐又是一番熱鬧。
  芸表姐胖了很多﹐臉也比以前圓了。以前少女時代的艷麗已經被溫柔的母性所取代了。雖然她看起來有點累﹐不過﹐她的五官依然鮮明﹐風韻依然不減。
  由於屋裡熱﹐看夠了小孩之後﹐我走到前院來乘涼。前院有兩棵相思樹﹐長得非常高大茂密。
  表姐夫兩手抄在背後﹐低著頭在樹下來回踱步。他不時提起腳來﹐把落得滿地的紅想思豆不客氣地踢開。
  看到我走前來﹐他停下腳步﹐跟我打了個招呼。
  “天氣很熱啊﹗”我搭訕著說。
  “是啊﹗”
  “你的孩子真可愛啊﹗大家都疼得不得了﹗”這裡的冷清和屋子裡的熱鬧﹐反差實在太大了﹐使我覺得有義務把他兒子受歡迎的情況告訴他。
  “可愛是可愛……”他又開始踱步了﹐我只好跟著他。“可是他每晚都醒幾次﹐把我累死了﹗”
  “不是芸表姐照顧他嗎﹖”
  “沒錯﹐可是我每天要上班﹐一夜醒幾次怎麼吃得消呢﹖”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皺著眉頭﹐滿臉不高興的樣子。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我們又走了一圈﹐他才繼續說﹕“玉芸也真是的﹗有了小孩之後﹐她一點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了﹗”他說這句話時簡直是在咬牙切齒了。走了兩步﹐他似乎感覺到自己語氣太重了﹐便換了一種比較溫和的口氣說﹕“你不要誤會﹕我知道她很忙﹐可是在照顧小孩子之外﹐她也應該多照顧一下自己的丈夫才對。這點﹐你長大了以後就會知道。”
  我覺得我明白他說的是什麼﹐可是不便回答他。

9
        芸表姐每隔一兩個月就帶小孩回娘家一次﹐每次都乘表姐夫的車來。表姐夫有時還穿著警察制服﹐大概是一下班就回家直接把她們母子接來。
  有一次我和他在前院的相思樹下﹐坐在他那輛烏龜車後的擋板上﹐談起他的工作。
  前邊提到﹐他的警署在烏節路。那是新加坡一條繁忙的馬路。兩邊旅館商店林立﹐高級餐館及紀念品商店鱗次櫛比。這是外國旅客集中的地方﹕繁榮﹐閃光﹐絢麗﹐燦爛。如果新加坡是個皇冠﹐那麼烏節路要不是皇冠上那顆最大的寶石﹐也必是皇冠上那些最耀眼奪目的金飾。然而﹐在最強光線照耀的地方﹐就有最黑暗的陰影。這裡的紙能買醉﹐這裡的金最迷人﹔這裡有最漂亮的金絲雀﹐也有最醜惡的烏鴉﹔這裡有衣冠楚楚的大富豪﹐也有錢包羞澀的偷渡客﹔這裡有如假包換的真金﹐也有包著金玉的敗絮。
  表姐夫在這種地方工作﹐每天的經歷必然是多姿多彩的。也難怪他一提起工作來﹐馬上就變得精神奕奕的。
  “你知道嗎﹖我們經常抓到一些印尼來的偷渡客﹐他們經常是來做些低賤的工作。一抓到後就好玩了﹗我們把他們帶回警察局﹐門一關﹐就練起我們的跆拳道或中國功夫﹐把他們打個半死。真是過癮﹗誰叫他們敢偷渡過來﹖活該﹗”看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樣子﹐我感到很吃驚。他又繼續說﹕“你知道嗎﹖我們華人一覺得痛﹐便會喊﹕' 哎呀﹗哎呀﹗' 你知道印尼人或馬來人怎麼喊嗎﹖他們是喊﹕' 啊如﹗啊如﹗' 真有趣﹗為了聽他們那樣喊﹐我們經常叫他們脫下鞋子﹐然後就這樣──”說著他就站起身來示範﹕只見他把穿著又厚又重的警察鞋的右腳抬得老高﹐然後狠狠地往地上一踩﹐發出一聲怦然巨響。當他坐回車後的擋板時﹐我發現地上有幾粒被踩得粉碎的紅相思豆。
  又有一次﹐表姐夫談起一項他們定期發動的掃蕩工作。
  “你知道什麼叫流鶯嗎﹖”他問我。
  “知道﹐就是流動妓女﹐報紙上經常有報導。”
  “對。你知道嗎﹖在烏節路﹐經常有流鶯在活動﹐特別是在晚上。她們經常和旅館的門房暗中有聯繫﹐上旅館的房間陪客。有些比較次級的也會在路上拉客。你是知道的﹐烏節路旅客很多﹐有求必有供﹐這些流鶯問題是永遠會存在的。你知道嗎﹖這些流鶯除了新加坡人外﹐有不少是從聯邦(馬來亞)來的。干這行的原因很多﹐有很多是受到黑社會控制﹐被迫的。”
  “被抓後會怎樣﹖”
  “上法庭﹐罰款﹐驅逐出境﹐送改造所等等﹐看情況而定。總之不是一件好事。”他頓了頓﹐又繼續說﹕“也就是這樣﹐有些被抓上警車時﹐便苦苦哀求﹐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有些膽子大的甚至提出要免費陪夜﹐只求放了她們……”
  說到這裡﹐忽然樹上傳來了一陣非常悅耳的鳥鳴聲。我們同時站了起來﹐順著聲音在濃密的枝葉裡尋找﹐終於在靠近樹梢的地方發現了一隻非常漂亮的黃鶯。

10
        那年的下半年﹐我們那個大家庭解散了﹐四個家庭分別搬到政府組屋或私人公寓去。我們四家的成員還經常打電話互相聯繫﹐不過要見面就不像以前那麼方便了。
  隔年我升上高二。由於功課忙﹐又參加了一些頗費時間的課外活動﹐使我更是忙上加忙。為了節省時間﹐在芸表姐和表姐夫的同意下﹐我偶爾會到他們家過夜。
  我發現幾個月不見﹐芸表姐似乎變了很多。她的臉失去了光澤﹐衣服也穿得很隨便。她的頭髮剪短了﹐雖然五官依然清秀﹐但眼睛下隱隱出現了兩個眼袋﹐似乎剛剛哭過或長期睡眠不足的結果。
  “你是不是病了﹖”我關心地問。
  “哦﹐不是不是﹗”她急忙否認。
  “我看你精神不好﹐很累的樣子。”
  “是嗎﹖這……大概是照顧孩子的關係吧﹖”她似乎不想多談﹐很快就彎下身子﹐去逗弄在地上玩耍的孩子。
  由於工作的關係﹐表姐夫經常很遲才回家。他回家時﹐我通常已經睡下了。有一兩次他比較早回﹐我和他見了面。不過﹐不知是不是工作累的關係﹐他經常不願意多說話﹐臉色很不好看。
  有一次﹐我睡到半夜﹐迷糊中似乎聽到他們的房間裡有爭吵的聲音。過了一陣﹐我似乎又聽到表姐夫氣咻咻地走出房間﹐到浴室裡去﹐嘩啦嘩啦開著水龍頭﹐不知道在做什麼。我那天著實太累﹐很快又模模糊糊地睡著了。
  過後﹐我很自覺地不上芸表姐家過夜了。我擔心他們夫妻吵架﹐會不會是因我而起。

11
        那年年初﹐恆表哥當了兵。三個月基本訓練結束後﹐他開始每週末能出營回家。想起我自己隔年就要服役﹐我便打電話約他到我家附近的小販中心見面﹐想向他了解兵營的生活。
  他晒得很黑﹐也壯了許多﹐頭髮剪成短短的平頭﹐也就是我們俗稱的“榴連刺”。我們各自點了自己喜歡的食物和飲料﹐便邊吃邊談起來。他把兵營的生活談得很仔細﹐不過﹐他談話的興致似乎並不很高﹐話中也缺乏他慣有的幽默和機智。我心裡有點驚奇﹕是不是軍營裡的生活影響了他呢﹖
  談話告了一個段落之後﹐我們的食物也吃光了。我站起身來準備走﹐恆表哥忽然對我說﹕“慢著﹐我還有話跟你說──”他轉頭看了看人來人往紛擾吵雜的環境﹐便問我﹕“你知道附近有什麼安靜點的地方嗎﹖”
  “有﹐過一條馬路﹐不用五分鐘就到。”我想起週末常來做健身運動的足球場。
  路上恆表哥把雙手插在褲袋裡﹐低著頭想心事。過了好一陣才開口說﹕“這是關於芸姐的事。不過﹐你得答應我﹐先別對你的家人說。”
  我應允了他。
  轉眼就到了足球場﹐我們在草地上坐了下來。足球場的四週種了一環高大的木麻黃﹐靠馬路那一邊則種了五六棵濃密的火焰木。從火焰木漏過來的燈光只照亮了草場的一角﹐其餘的都籠罩在昏暗的陰影中。
 “啊──這裡好多了﹗”恆表哥深深地噓了一口氣。
  過了一陣﹐他坐直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以他獨特的﹑開門見山的方式﹐開始了令我震驚不已的話﹕“那個混帳──我姐夫──竟然欺騙芸姐﹐在外頭跟一個女人鬼混﹗”說到這裡﹐他激動得說不下去﹐胸膛急速地起伏著。
  過了好長的一段時間﹐他才平靜下了來﹐繼續說﹕“那個女人是聯邦人﹐是那個混帳在烏節路上抓到的一個妓女﹗據芸姐說﹐最近他週末經常不回家﹐過關口去找那個女人。”他又頓了頓﹐才繼續說﹕“我是上星期才知道這件事﹐是琴姐告訴我的。她說這件事現在只有她和我兩個人知道。琴姐說芸姐要她和我幫忙想想辦法﹐看要怎樣解決這個問題。她還說芸姐說可以讓你知道這件事﹐因為芸姐說你頭腦冷靜﹐有主意﹐而且說你和姐夫──不﹗那個混帳﹗──很熟﹐也許可以幫忙勸勸他。其實﹐要是今天你沒約我出來﹐我也會打電話約你的。哦﹗對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芸姐說下星期六下午三點以後她全家會上我家去﹐希望我們能借機會和那個混帳談談。”
  當晚﹐我在床上輾轉反側﹐久久不能成眠。

12
        那個星期六下午﹐我提早在兩點就到達大舅家。恆表哥替我開門﹐他剛從兵營回來不久。大舅的公司不久前因為不景氣而停業﹐被迫退休在家﹐當時他在房間裡看書﹐大舅母則在廚房裡忙著。我問侯過他們後﹐便和恆表哥到琴表姐的房裡去﹐討論要如何幫助芸表姐的事。
  大舅這棟私人公寓比我家大得多。大廳和飯廳不說﹐就連廚房邊那間最小的後房也比我的睡房大。廚房的設計也很美觀﹐半牆上草綠的壁櫥鑲上銀色的鋁邊﹐顯得漂亮大方。
  芸表姐一到﹐大舅和大舅母就到大廳去逗孫子了。表姐夫進門後就徑直到後房去﹐躺在靠牆的一張小床上。
  芸表姐看見她父母正忙著逗孫子﹐便對我和恆表哥使了個眼色﹐一起到琴表姐的房間去。我們很快商量了一下﹐便一起到後房去。表姐夫看到一下子有那麼多人進來﹐便慌張地坐起身來﹐睜大眼睛盯著我們。
  “表姐夫──”我走前一步﹐用一種溫和的語氣說﹕“你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希望能夠和你好好的談一談。”
  “什麼﹗你們都知道了﹖──這件事是我和玉芸的事﹐和你們有什麼關係﹖”他眼睛露出凶光﹐倏地站了起來﹐推開我們﹐急步穿過大廳﹐打開大門就要離開。芸表姐追了上去﹐在大門前拉住了他的手﹐著急地說﹕“今天就說個清楚﹐當著爸爸的面﹗”
  當時大廳只有大舅在﹐他正忙著逗孫子。大舅母那時大概是去房間拿玩具給孫子。大舅父吃驚地抬起頭來﹐用他慣有的威嚴語氣說﹕“你們有什麼事﹖”
  表姐夫急忙用力一甩﹐甩開了芸表姐的手﹐神情慌張地跑下樓去了。
  芸表姐愣在那兒﹐一下子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她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嘴脣瑟瑟地抖著。
  “你們到底有什麼事﹖”大舅再問了一句﹐還是同樣的語氣。
  芸表姐咬了咬嘴脣﹐似乎考慮著是否要把心一橫﹐如實地把一切都抖了出來。不過﹐猶豫了一下後﹐她慢慢的軟了下來﹐囁嚅著說﹕“沒──沒什麼﹗只不過是一些小事罷了。”說完她便匆匆忙忙地回到琴表姐的房間去。我們後來也跟到琴表姐的房裡﹐勸芸表姐把事情講出來。
 “不﹗不﹗還是慢點講好﹗我現在心很亂﹗也很害怕﹗”停了一下﹐她又說﹕“下次吧﹗下次才講﹗你們快點出去吧﹗不然爸爸媽媽會懷疑的。”
  當時我們都不知道芸表姐這個決定的嚴重性。如果當時她勇敢地把一切都說出來﹐後來的事很可能就不會發生﹐而芸表姐的命運也就會很不一樣了。

13
        我聽到芸表姐自殺不遂的消息﹐是在兩星期以後﹐我媽告訴我的。我媽只知道一個大概﹐她說芸表姐喝了洗衣服的漂白水後又吐了出來﹐後來到醫院去洗了幾次腸﹐看來也許沒事了。
  我聽完後心裡很著急﹐急忙打電話給恆表哥。撥了電話後才記起那天不是星期六﹐恆表哥不會在家﹐我便請琴表姐聽電話。琴表姐一面說一面哭﹐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全告訴了我。那件事情的詳細經過﹐我在多年之後回想起來﹐心裡還是像刀剜一樣的疼痛。
  原來上次表姐夫匆忙離開大舅家之後的下一個星期六﹐芸表姐趁著兒子在睡覺﹐忙把在廚房邊的洗衣桶裡換下來的尿布泡好﹐下了一些漂白水﹐準備過一會兒才洗。就在那時﹐表姐夫下班回來了。他匆匆洗個澡﹐換了衣服就又要出門去。芸表姐知道他一定又是要去找那個女人。
  “你就別再去﹐可以嗎﹖我求求你啦﹗”芸表姐捉住他的手哀求著。
  “把手放開﹗”表姐夫惡狠狠地說。
  “我求求你啦﹗”芸表姐繼續哀求著﹐把他的手捉得更緊。
  “我再說一次──你要不要放開﹖”表姐夫瞪大眼睛﹐變得面目猙獰。
  “我就是不放﹗”芸表姐看到他那副凶相﹐態度突然也變硬了。“今天有她就沒有我﹗你不能走﹗”
  芸表姐話剛說完﹐表姐夫倏忽揚起手來﹐重重地在芸表姐的臉上刮了一巴掌。芸表姐退了兩步﹐愣愣地站在那兒──她活到現在﹐從來沒有人這樣打過她。
  表姐夫打過那一巴掌之後﹐瞥了芸表姐一眼﹐便轉過身子﹐頭也不回地出門去了。
  芸表姐回過神來之後﹐發現丈夫已經走了。她頓時感到心如刀剜﹐便沖到廚房裡﹐伏在桌子上痛哭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停止了哭泣﹐站起身來﹐走到洗臉盆去洗臉。她照了照鏡子﹐看見那半邊臉孔被打得又紅又腫的﹐便又傷心地哭了起來。
  她又坐回剛纔坐過的椅子﹐眼睛茫然地望著前方﹐腦海浬回想起剛纔和丈夫衝突的情形﹐回想起自己剛纔說過的有她就沒有我的話。說出這樣的話後﹐她丈夫竟然還是出去了﹗可見她在他心中早已不算什麼了﹗
  她想起最初證實丈夫有了外遇時﹐她的心全碎了﹗那是她從他的同事那裡打聽到的。他的同事就住在附近﹐是她小學老師的弟弟﹐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很忠厚可靠的人。他曾多次勸她的丈夫別那麼做﹐應該即刻回頭是岸。但她的丈夫就是不聽﹐說是很同情那個女人﹐離不開她。離不開那個女人﹗離不開那個女人﹗她又痛哭了起來。
  她想起她爸爸當初勸她停止和他來往﹐她偏偏不聽。現在她是多麼後悔啊﹗她爸爸畢竟是有豐富的生活經驗﹐早就看出她丈夫的為人了﹗當初自己為什麼會那麼固執呢﹖想著想著﹐兩行眼淚又從眼裡流了下來。
  她抬起右手﹐別過臉在短袖子上擦去右邊的眼淚。正當她抬起左手﹐想擦去左邊的眼淚時﹐她忽然看見放在洗衣桶邊的那罐漂白水。她心裡一震﹐慢慢的把手放了下來。好﹗既然你不把我放在眼裡﹐我就要看看你失去我後你會不會傷心﹗她走過去﹐一把提起那罐漂白水﹐倒了滿滿的一杯﹐然後仰起頭﹐毫不猶豫地全灌了下去。
  一陣嗆鼻的辛辣味從鼻子裡反衝出來﹐她趕忙沖到廁所裡﹐嘩的一聲吐出了一大口。她請醒了過來﹐開始感到後悔了﹐便拼命地擠壓著肚子﹐死命的嘔著﹐希望能把剛纔喝進去的全吐出來。
  過了好長的一段時間﹐她發現再也嘔不出什麼了。可是﹐喉管裡那種灼熱的感覺還是沒有消失﹐她不知怎麼是好。
  她忽然想起來了﹕油﹗既然漂白水能去油﹐油也能中和漂白水﹗她很高興能想起這點﹐忙拿起油瓶﹐倒滿了一杯﹐再仰起頭來﹐一大口一大口地逼自己把整杯油吞下去。
  她感到肚子一陣痙攣﹐忍不住又沖到廁所去﹐再吐了一陣。慢慢的她感到喉管裡灼熱的感覺減輕了﹐才筋疲力竭地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就在那時﹐前面傳來了敲門聲。她嚇了一跳﹐抬頭看見窗玻璃上映著一個高瘦的身影﹐她知道是家婆來了。家婆住在鄰座的組屋裡﹐經常在這個時候來看孫子。她急忙擦了擦臉﹐整理了一下衣服﹐才去開門。
  “肥肥醒了嗎﹖”家婆一進門就問。
  “還沒有。”
  她家婆走到孫子的房間門口﹐忽然遲疑地站住了。她轉過頭來盯著媳婦﹐說﹕“玉芸啊﹐你是不是病了﹖”
  “沒有﹗沒有﹗”
  “沒有﹖為什麼你的臉色這樣難看﹖”
  她走到媳婦跟前﹐仔細端詳著媳婦的臉孔﹐說﹕“你的臉色很難看啊﹗告訴我﹐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她關心地拉著媳婦的手﹐和她一塊在大廳的長沙發上坐下。
  一小時以來在感情上翻江倒海似的折騰﹐再加上與死神擦身而過﹐現在聽到家婆這些關心的慰問﹐使芸表姐再也忍受不住﹐偎在家婆的肩膀上哭了起來。
  她終於把她丈夫的外遇和她剛纔嘗試自殺的事都全說了出來。起初﹐她家婆一面聽一面嗚咽著﹐忽然﹐她的嗚咽轉成了號啕大哭﹕“啊﹗……啊﹗玉芸啊﹐我對不起你啊﹗……啊﹗……我沒教好我的孩子﹐他害了你啦……啊啊啊……”
  婆媳倆偎依著哭了好長的一段時間﹐心裡的哀傷也隨著慢慢的化解了。她們沒去思考喝進漂白水的嚴重性﹐也沒想到應該即刻到醫院去洗腸胃的重要﹐她們錯誤地以為喝了油就會沒事。

14
        那件事發生後的第二天﹐芸表姐的胃開始疼了起來。第三天她開始不斷地瀉肚子。到了第四天﹐她終於在表姐夫的陪伴下到醫院檢查。醫生決定即刻進行請洗腸胃﹐並留院觀察。表姐夫從那個女人那兒回來之後﹐聽到芸表姐自殺的消息﹐又受到父母及二哥嚴厲的譴責﹐對芸表姐的態度改變了很多。
  芸表姐留院三天後便出了院﹐不過還必須定期回院檢查。她的胃疼好了﹐可是腸子還是不時隱隱作痛。不過﹐除了琴表姐之外﹐她沒告訴任何娘家這邊的人﹐所以大家都以為她沒事了。
  三個月後芸表姐又進醫院了。她的病情急速惡化﹕檢查結果﹐除了大小腸嚴重腐蝕﹐肝臟的功能也幾乎失去了。她已經是沒什麼希望了。
  我們這個大家庭裡比較不忙的人經常輪流到醫院去看她。據他們說﹐表姐夫並不常去﹐去的時候﹐碰到來探病的朋友﹐他就騙他們說芸表姐得的是肝癌﹐不敢提起芸表姐自殺的事。據琴表姐吐露﹐芸表姐有一次從病床邊打電話回家﹐要求丈夫下次來探病時把她的幾樣化妝品帶來。沒想到表姐夫竟然這樣回答﹕“你還沒死啊﹖要這些東西干嘛﹖”芸表姐自此對他心灰意冷﹐不願意再看到他。
  我那時忙著會考﹐沒去看芸表姐。一考完﹐我馬上趕到大舅家去﹐準備陪琴表姐和大舅母去醫院看芸表姐。
  要出門之前﹐大舅母在廚房裡收拾一些準備帶去醫院的東西。忽然﹐我們聽到她大聲地喊了起來﹕“你們快來啊﹗快來啊﹗”
  我和琴表姐同時趕到廚房裡。定睛一看﹐都給嚇壞了﹕大舅母滿臉是血﹐她一手按著額頭﹐鮮血還不斷從指縫間流了下來﹐櫃面上和地上也滴了很多血滴。原來大舅母當時坐在櫃邊的椅子上收拾東西﹐忘了把剛纔打開的壁櫥門關好。她一站起身來﹐額頭就碰在壁櫥門鋒利的鋁邊上了。
  我們趕忙讓她坐下﹐替她止血﹐清理臉上的血跡。她的傷口有一寸長﹐還好並不很深。我們問她要不要去醫院縫傷口。聽到醫院﹐她搖了搖頭﹐嘴脣動了幾下。突然﹐她的臉孔抽搐了幾下﹐接著便號啕大哭起來﹕“啊﹗……我看她是沒救啦﹗……沒救啦﹗……玉芸快要沒啦﹗……啊……”
  她顯然是把這個意外的事故當成一種凶兆。我沒看過大人這樣傷心地哭過﹐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琴表姐在一旁勸著﹐自己的眼淚也不斷簌簌地往下流。
  我發現時間不早﹐便勸琴表姐留下來陪她媽媽﹐我自己一個人到醫院去。

15
        我幾乎認不出芸表姐來。她瘦得皮包骨﹐臉上死灰一片﹐眼睛疲憊得只睜開了一半﹐眼神已經開始渙散。我當時的震驚﹐不是語言所能形容的﹕這就是芸表姐嗎﹖這就是我漂亮的芸表姐嗎﹖
  不過﹐我終於還是平靜了下來。我輕輕地走過去﹐在床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探過身子﹐輕輕地說﹕“芸表姐﹐我來看你了﹗”
  她慢慢轉過頭來﹐渙散的眼神漸漸集中起來﹐對我看了好一陣子﹐嘴角露出一絲笑容﹐說﹕“浩﹐是你啊……”聲音微弱而輕飄﹐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裡傳來的。
  “你覺得怎樣﹖”
  她點了點頭﹐又露出一絲笑容。
  “你如果覺得累的話﹐就別說話﹐好好休息。我就坐在這裡看著。”
  她又點了點頭﹐閉起了眼睛。
  過了一會兒﹐她又轉過頭來﹐努力把眼睛睜開一半﹐對我說﹕“你能不能握住我的手﹐我覺得很冷。”
  我伸過手去﹐握住她床邊那隻瘦弱的手。我感覺到她的手很冰涼﹐便伸過另一隻手﹐拉上她的被單。
  過了一陣﹐我問她﹕“你現在是不是好一些了﹖”
  她點了點頭﹐勉強地笑了笑﹐說﹕“很好……謝謝……”
  又過了一陣﹐我發現她似乎睡著了﹐便小心地把她的手移進被單裡﹐蓋好。
  當時我不知道﹐那句謝謝﹐是她的最後一句話。
  我靜靜地坐著﹐看著她的胸膛微弱地一起一伏。我又慢慢的把視線移到床的另一邊﹐看著吊在架子上的那包葡萄糖水﹐看著它一滴﹑一滴﹑又一滴地往下滴。床的另一邊還有幾臺小儀器﹐疊放在一個小推車上。那些儀器週期性地閃著一些數目字﹕一閃﹑一閃﹑又一閃。
  一小時後﹐一個護士走了進來。她走到儀器前﹐看了幾眼﹐便走過來對我說﹕“她已經不行了﹗快打電話去叫你們的家人來﹗”
  我吃驚地站了起來﹐想起剛纔看到表姐夫在門外的長凳上坐著﹐便陪著護士去找他。護士對他說了同樣的話。他神情慌張地想了想﹐便對我說﹕“我去打電話﹗你回去看著﹗”
  我不記得我是怎樣走回去病房的﹐也不記得回病房後我做了些什麼。我大概是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愣愣地望著芸表姐﹐望著她微弱地呼吸著──一起﹑一落﹐一起﹑一落……
  所有能來的人很快就趕來了﹕大舅﹑琴表姐﹑二舅﹑外婆﹑我媽﹑二姨﹑梅表妹等等。大舅母本來硬是要來﹐但她失血過多﹐身體虛弱﹐剛好二舅母來找她﹐便由二舅母在家陪著她。
  芸表姐開始進入彌留狀態──她張開口﹐難看地扭曲著上脣﹐呼吸已經變成小口進﹑大口出了。
  眾人靜靜地圍在床邊﹐低頭想著心事﹐場面肅穆而莊嚴。外婆坐在床尾的一張椅子上﹐用手撫摸著芸表姐的腳﹐一面嘆息一面說﹕“已經涼了﹗她已經開始上路了﹗”
  當晚十點十五分﹐芸表姐終於呼出最後一口氣﹐過完了她短短的一生﹐也結束了她生命最後一年痛苦的日子。
  女人們都哭出聲來﹐男人們都緊閉著嘴脣﹐流下了眼淚。表姐夫坐在床邊﹐伏在芸表姐的遺體上干嚎著。我看得出他並不很傷心﹐因為我知道﹕男人真正傷心時﹐只有淚﹐沒有聲。
  就在那時﹐站在床邊淚流滿面的大舅忽然兩腳一軟﹐整個人癱倒在地上﹐昏迷了過去。我們趕快扶起他﹐把他救醒。一位護士很快推來了一張輪椅﹐把他扶了上去﹐急急地推離現場。我趕快追了上去。半路上﹐大舅忽然對護士說﹕“密西(護士)啊﹐你停下來﹗停下來﹗我已經好了﹐不用去看醫生了﹗”說著﹐掙扎著要站起來。
  “阿伯﹗你坐下﹗醫生一定要看﹐這樣才能保證你沒有事﹗”
  護士把他按回輪椅上﹐繼續往前推。大舅不停地抗議著。我心裡明白﹐大舅是一個很好強的人﹐這樣給人推著﹐他心裡不自在。
  到了急診室﹐護士把情況告訴了醫生。
  “是啊﹗我女兒剛剛過世﹐我一時接不上氣﹐就不知人事了﹗”大舅急忙解釋著﹐似乎為自己的暈倒感到很過意不去似的。
  醫生檢查了血壓﹐聽了聽心臟﹐便給大舅打了一針。五分鐘後﹐他又給大舅量了一次血壓﹐才說﹕“現在沒事了﹐你可以回去了﹗阿伯﹐你要注意自己的身體﹐不要太傷心啊﹗”
  我扶著大舅﹐慢慢的往回走。經過一道兩邊圍著白牆的長走廊時﹐我聽到了我們兩人的腳步聲﹐在牆壁和天花板上回響著……回響著……顯得空洞而寂寞。
  有生以來﹐我從沒有和大舅這麼親近過。平時我看見他﹐總是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
  芸表姐的死﹐把我們一下子拉近了。

16
        芸表姐停柩在她組屋樓下。那裡搭起了帳篷﹐擺起了靈案﹐供親友來憑吊。
  大舅母想去﹐但被我媽勸阻了。大舅本來不願意去﹐用他的話說﹐他不願意再看到那個畜牲。不過﹐大舅後來還是陪著恆表哥去了。聽說恆表哥當著許多前來弔喪者之面﹐對表姐夫臭罵了一頓﹐還想逼他跪在芸表姐的靈柩前認錯﹐後來還是被大舅制止了。
  我和二姨陪著外婆同去。上香的時候﹐我對著躺在棺木裡的芸表姐深深地鞠了三個躬。經過化妝之後﹐她的臉孔顯得丰滿了些。彎彎的眉毛在閉緊的眼睛上勾勒出兩道優美的曲線﹐筆直而秀氣的鼻子高高的聳著﹐襯托著下邊微微往外翹的下脣﹐似乎又在想什麼主意作弄人似的。
  外婆上完香後﹐便在棺木前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她忽然悲從中來﹐便以一種很古老的閩南的哭喪方式﹐開始有板有眼地亨唱了起來﹕“我可憐的孫女啊……為什麼你走得這麼早呀……為什麼你沒擦亮你的眼睛﹐跟上了這個狼心狗肺的人呀……你怎麼忍心拋下你鼓錐(可愛)的小仔啊……拋下你的父母姐弟﹐還有我這個白髮人啊……你才二十四呀﹐二十四就給活活的害死了呀……”
  芸表姐的家婆在旁邊聽了﹐悲痛得老淚橫流﹐不停地道歉說﹕“對不住啊﹗親家婆﹗很對不住啊﹗我沒教好我那個畜牲﹐我害死了你的乖孫女啊﹗……對不住啊親家婆﹗對不住啊﹗……我那個畜牲真是積惡呀﹑積惡呀……”
  聽到外婆的哀訴﹐我和二姨都忍不住流下淚來。說來奇怪﹐剛纔看見表姐夫的時候﹐我有滿肚子的怨恨﹐恨不得走過去好好地揍他一頓﹔現在﹐聽了外婆的哀訴後﹐我的怨恨也消了﹐內心變得格外的平靜。
  外婆唱完之後﹐抹了抹眼淚﹐抬起頭來對我和二姨說﹕“我們走吧﹗”

結尾
        芸表姐的故事寫到這裡算是結束了。不過﹐有幾件相關的事不妨順便交代一下。
  芸表姐死後不久﹐表姐夫──不﹐他已經不再是我的表姐夫了﹐還是稱回他的原名吧──呂顯和就被解僱了。據說這件事和他私自放走那個後來被他迷上了的聯邦妓女有關。
  芸表姐的家婆在她死後一年也去世了。她老人家一直為芸表姐的死而自責﹐也為自己生了那樣的兒子而痛心。簡單地說﹐她老人家是苦死的。
  又聽說﹐在芸表姐死後不久﹐呂顯和被人打得死去活來﹐斷了幾根肋骨。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忽然想起在芸表姐婚宴上喝得爛醉的洪春雷。想起他那光明磊落﹐言出必行的性格。我深深感到芸表姐當初沒選上他﹐實在是一個天大的錯誤。為了這個錯誤﹐她把命都賠上了。
  大舅和大舅母在芸表姐死後一下子老了很多。大舅的性格也起了很大的變化﹐他一改過去令人敬而遠之的態度﹐變得很容易親近了。恆表哥出國讀書﹐後來在外地居留了。

2007年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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