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牢籠


婚姻牢笼

潘佳营●著

1
  通过检查关后,他从手提包里拿出机票,很快瞄了一眼,认清了方向,便径直往候机处走去。通道的两边,是鳞次栉比的饮食店和纪念品商店。他走了十来步,看到远处10号门的牌子,便加快了脚步。 
  宽敞的候机处摆着三十多排塑料圈椅,面对着登机口。登机口的门关着。靠门的那一面墙有一长排玻璃窗,可以看见远处一段飞机起飞及降陆的跑道。
  他在远离登机口的一张圈椅坐下。距离航班起飞时间还有四十分钟,人还很稀落。
  他瞥了一眼右边不远处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电视:正报着某家豪门小女孩离奇死亡的新闻。这件事已经报了几天,再也引不起他的兴趣。
  他觉得无聊,便从手提袋里拿出那本专为排遣旅途烦闷而随身携带的闲书,打开第一页,埋头读了起来。
  乘客陆续抵达。那些原本空着的椅子,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让屁股或行李占据了。
  一对三十岁左右的男女在隔着两个位子的同一排坐了下来。男方像握着一件宝贝似的握住女方的手,又用另一只手在对方的手背上轻轻的抚摸着。两人紧紧相依,情语绵绵,还不时互相啄吻了一下。
  他看了十几页,便被周围来回走动的人群及嗡嗡的谈话声弄得无法专心。他索性合上书本,把它放进手提袋里。
  从正面窗口里,可以看见一架飞机正从左边不远处慢慢滑行到登机台的前方。在地勤人员的协助下,那架飞机转了个九十度弯,然后以更慢的速度向登机台滑行过来,停住。不久,登机台尾端的活动接口动了起来,慢慢地和机门衔接。
  一分钟后,传来了班机抵达的消息,靠着窗口的那扇门也打开了。不久,乘客陆续地从通道走了出来。
  最后一个乘客出来后,门接着也被关上了。
  他看了一下手表,还差五分钟就是下一班的登机时间。一些缺乏耐心的乘客已经开始向门口挪动,嗡嗡的谈话声也逐渐高扬起来。
  不久门又开了,一位身着深蓝色航空公司制服的人员走了出来,站在门边等候着。登机的通告广播传出来后,坐着的人都一个个先后站了起来,背行李的,提行李的,很快就排成了一支队伍。
  他排在队伍的后头。他的旅途很长,需要转几趟班机,他不急。
  前面站着两个人,是刚才坐在他右边的那对三十来岁的男女。他们亲密地揽着对方的腰部,慢慢地顺着人流朝门口移去。快到门口的时候,他们转身拥抱,接了一个深深的吻。过后,女的站在一旁,含情脉脉地目送着男的向那门口走去。
  他站在后头,把这动人的一幕全看在眼里。他注视着她那张细致妩媚的脸和长及肩膀的浅褐色微微卷曲的头发,心里不禁羡慕起那位幸运的男士来。
  回想刚才太太送他到机场的情形,他心里顿时沉重了起来。
  就在一小时前,太太的车子在机场的门前停下。他步下车,从后车厢提出两件大行李,在机场的门口放下。他回过身正想问她要不要陪他到里边去一趟,没想到她已经把车子转出了马路,一踩油门就开走了。
  “唉!连一声再见也没有说!”他心里一酸,感到有点受委屈。不过,他随即习惯性地把嘴唇紧紧一闭,提起行李,大步流星地通过了活动玻璃大门。
  “请出示机票。”站在门口的查票员对他说。他这才如梦初醒,急忙把手中的机票递了过去。
  拿回票根后,他一脚跨进活动登机台的走道,朝机门走去。

2
  他跟着前面的乘客,时走时停地朝机仓后头移去。终于找到了不远处自己的座位。那是属于两张并排靠右边的位子。靠窗的那个座位已经坐着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男士。
  “我的天!”走到自己的座位时,他不禁暗暗吃了一惊。
  原来将和他同座的大胡子竟然是一个大胖子。那胖子早已把两个位子之间的扶手推到靠背之间,以让他那硕大的身子,舒舒服服地占据两张座位的三分之二。
  他把手提袋推进头顶上的行李柜,向胖子表示自己打算就座。大胖子努力收敛一番之后, 最多也不过腾出多几寸的空间。对此,胖子微歪着头,扬了扬眉毛耸了耸肩膀,表示一种无能为力的歉意。
  俗话说:你是你所吃的。这个胖子大概是暴饮暴食的结果。他一面想,一面硬着头皮把自己的身体挤了下去。
  为了尽量减少接触面,他竭力把上身歪向走廊那一边。这番努力的结果,上身是宽松了, 然而大腿和臀侧还是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压力。
  他转头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想找找看周围是否有空出来的座位,但马上又想起刚才广播报告上说这趟飞机座位全满,便放弃了换位的念头。
  “这一趟从莎乐特到亚特兰大的飞机最多不过飞行四十五分钟便会抵达机场,还是忍一忍吧。”他逆来顺受的处世态度终于帮上了忙。
  他从前边椅背上的网袋里抽出一本杂志,翻了翻目录,选了一篇旅游报告来看。
  他顺手系好安全带,便低头专心地看起那篇报告来,对耳边传来的准备起飞的广播都一概不理。过去几年他陆陆续续的出席了不少学术会议,对乘坐飞机已经习以为常。不过,这次他并不是参加学术会议,而是回国探亲。
  飞机升到巡航高度时,他便把那篇旅游报告看完了。他继续浏览了一番,发现再也没有什么好看头,便把杂志塞回网袋里。
  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大胖子,发现他把身体斜靠在椅背和窗口之间,歪着头睡得正酣。庞大的肚皮随着每次的呼吸而一起一落,影响所及,他身体的右侧也跟着胖子的呼吸而一紧一松的。
  看了一下手表,时间还早。为了不打扰邻座的安睡,他轻轻地把头靠在椅背上,闭眼养神。
  本来他想小睡一阵,以打发这段无聊的时间。无奈他毫无倦意,便乐得让自己的思维像野马一般在脑海里自由驰骋。
  渐渐的,他想起他太太一小时前不言而别的情形,也想起他们之间欠佳的关系。他和太太的感情一直很不融洽,时常为了一些小事而大吵大闹,不但苦了彼此,也苦了他们的女儿。
  每当和太太争吵之后,他总是带着几分懊悔地想:要是当时没出国,情况将会是多么大的不同啊!至少每天下班回家,看到的不会是一张冷冰冰的脸孔!理应与自己同枕共眠的,也不会是对房事讳莫如深,以致终于分房而睡的结婚对象!……哎!要是当时没出国,现在和自己结婚的,肯定会是自己魂牵梦萦的初恋情人馨!……每当想到这里,他总是心如刀剜,不胜懊悔。

3
  他念念不忘出国前与馨的那次见面。那是他最后一天住在大学讲师的宿舍,过两天就要乘火车到北京,然后出国。那时他正忙着把要带走的一叠衣服死命往一个已经爆满的皮箱里塞,累得满头大汗。
  馨坐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便说:“让我来吧!”
  她跪下双脚,弯身把那叠衣服捧了上来,放在另一个皮箱上,然后一件一件地把衣服卷起来,再一卷一卷地塞回箱子里。经她的巧手这么一处理,那叠衣服就轻易地装进了箱子。
  他在一旁静静地欣赏着那双女性纤手的每一个优美的动作,以及她姣好的面容。
  他想起她曾经是许多她大学同学以及包括他在内的几个讲师追求的对象。与其他追求者不同的是,他显得很不在乎。也许就是他那不在乎的态度,也许再加上他是一个出色的年轻讲师,使他终于得到她的青睐。
  其实,他怎么会不在乎呢?他只不过看到高干子弟出身的同事老赵对她进行的又是车载又是看电影又是提供其他只有高干才能享受的特权的凌厉攻势,作为一个来自普普通通的工程师家庭的他自觉不如,只好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想起再过两天,他就要和馨离别了。谁知道这一离别,要多久才能再见面呢?虽然他打算得了博士就回国,可是谁晓得那要多少年的时间呢?
  他曾想说服她同去,可是基于她寡母身体不好,需要照顾,出国对她这个独生女来说是不可能的事。他曾与她多次反复讨论,甚至为此事争论过,但都没有结果。有一点他记得很清楚:即使在争论的时候,她也从不提高嗓门。正是这如水般的性格,使他在多年之后,对她还是念念不忘。
  为他装好皮箱后,她站起身来,微哂地接住他伸过来的手,一起在床沿坐了下来。
  他们两手紧紧相握。他腾出另一只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抚摸着。她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多少天来,他们把该说的话都说了,现在只想彼此静静地偎依着,感觉到彼此的存在,感受到也许是最后一次的温存。他们可以算是旧一代的纯情恋人:他们彼此了解,深深相爱,可是直到现在他们的爱还是止于伯拉图似的爱。在内心深处,他们还很传统地想把自己的第一次留在结婚当天的晚上。
  也许是即将离别的缘故,他心里有一种微微的难以言喻的激动。他侧脸盯着那张靠在自己肩膀上的美丽的脸庞,入神地凝视着她轻闭的双眼上那两排细密的睫毛。
  他心里起了一阵冲动,忽然转过身子,双手捧住她的脸,对着她的嘴唇热烈地吻了起来。她先是一惊,紧接着便柔顺地依从了他。慢慢的,她把双手绕到他的身后,紧紧抱住了他。他接着把她放倒在床上,俯伏上去,开始在她的脸上和颈上狂吻了起来。他喘着粗气,开始在她的胸前摸索着,解开了她上衣的纽扣,看到了她白皙的肩膀。她紧张地喘着气,本能地想把衣服合上,但又改变了主意,反而紧紧地抱住他的身体。正当他想进一步时,走廊上忽然传来谈话的声音,由远而近。他顿时清醒了过来,神情紧张地坐起身来,忙不迭地向她道歉。她急忙转身扣上扣子,下了床,拉正了衣服,羞赧得不敢抬头正视他。
  他们屏息听着脚步声在走廊上停了下来,接着是一连串开门进门关门的声音。他听出那是隔壁房的老林和小李。她不敢再逗留,起身向他告辞。
  他送她走了一程。那是一个大雾天,一个使人迷惘的天气。他们像平时那样,在街头分了手。他止步原地,深情地望着她的身影,在迷蒙的浓雾中,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那一长排法国梧桐的另一边。
  以后多次回想起来,他对他们亲热的那一刻总是怀着无限的眷恋。他想,如果那时他们没有受到干扰而能完成任何健康男女在那种情况下自然会做的事,也许他就会选择放弃出国,留在馨的身旁。每当想到这里,他心里总感到一阵酸楚,一阵难言的酸楚。

4
  从北京到东京,再从东京到三番市。他走出机场时,是清晨六时。他带着行李,孤零零地坐在机场外的长凳上,等着来接机的大学校友。他以为一下飞机就会有人来接,没想到却要让他久等。他感到很心慌:不是早约好了吗?难道校友把接机的事忘了?他越想越急,眼巴巴地望着朝往机场方向的车道,他发现眼前的一切景物──建筑、马路、路标、三三两两前来接客的计程车,甚至这里的空气──都是那样陌生。他奇怪自己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亲人,要离开馨,来到这个一切都似乎是冷冰冰的地方。
  使他稍觉宽慰的是,隔邻的长凳上也坐着一位同机来的老者,也在翘首四望,显然也是在等来接机的亲友。从他的肤色和相貌来判断,他应该是来自东南亚一带。
  相同的境遇能使人们变得格外亲近。他凑过去和老者交谈起来,才知道他来自菲律宾,正等着儿子来接他。谈了一会儿,一辆车子在老者面前停了下来,走出一个健壮的中年人。一阵相见言欢之后,中年人利索地把老者的箱子放进后车厢。又打开车门,把老者让进车里。临走前,那位老者和中年人还和他打了个礼貌的招呼。他呢,也许是意识到自己是留在那儿的唯一的东方人,心里感到慌乱,竟然对那两位菲律宾人说出一句自己过后回想起来觉得有点别扭的道别话:“再见!很高兴能在这儿碰到亚洲人!”
  其实,他和那两位菲律宾人之间的唯一共通点,是他们三人都拥有一张东方脸孔。那时,他就像一个即将溺毙的人紧抓着一根救命水草一样,想紧抓住这唯一的共通点,使自己在这片陌生的汪洋里免遭没顶之灾。
  接机的校友终于来了,他绷紧的神经总算松弛了下来。

5
  飞机将在十分钟内降陆的消息广播了。机仓即刻响起一连串系安全带的声音,机身也开始向下倾斜了。
  他透过窗口,观赏着坐落于五彩缤纷的秋树间的亚特兰大市郊:草坪、秋树、白墙、绿瓦,在秋日的辉映下显得格外旖旎。这个属于美国东南部航空枢纽的大城市的特点之一,在于它不像北方城市那么拥挤,绿色地段也保留得比较多。
  飞机着陆后便徐徐从跑道滑行到停机处。他恨不得飞机能马上停下来,让他松松身子。
  他用手按着安全带的扣子,眼睛盯着头上那盏标着解扣的指示灯,耳朵等着解扣的通告。他的神态,很像短跑健将在等待起跑的枪声。一看到指示灯亮了起来,他没等解扣的通告报完,便以能够同短跑健将比美的速度把扣子一松,跳起身来。
  大概是被挤得太紧太久,他颠簸了一下才站稳。紧接着他感觉到右腿忽然传来一阵像刀割一样的剧痛,原来他的右腿因长期受到挤压而麻痹了。
  他一拐一拐地跟着前边的搭客走出机舱。来到通道上,右腿才松了起来。
  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胖子的挤压。
  机场豪华宽敞,极富现代化。同时,也带着现代建筑所特有的冷漠。
  他一面以习惯性的快步走着,一面注意横挂在通道顶端的标志。过去出席学术会议,他曾经多次在这儿转机。
  经过两旁十来个候机处和无数穿插在候机处之间的小商店后,他来到一个岔口。左边是眼前走着的A通道的延续,右边则是通往其他的通道。
  他取道右边,来到通到底层的长长的电动扶梯前。下了扶梯,便是机场内部的地铁站。
  不到一分钟,一列无人驾驶的全自动化地铁就来了。
  他夹在人群中走进了地铁。整个车厢都是行色匆匆的过客。他们手拉肩背,携带着出门的行李,脸上显出疲惫茫然的神色,似乎对旅途的劳顿感到无可奈何。
  他眼睁睁地盯着车厢顶上的数码显示器,上面正顺序用各种文字显示着欢迎的字样。看到中文字出现在上头的时候,他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意。
  不到两分钟,地铁便来到C通道的车站。步上一列短短的上升电动扶梯,便来到地面层。
  他从远处就看到了C23号门的牌子。

6
  他在老同学的帮助下,搬进由几个美国和外国学生合租的一间旧屋。就在那儿,他认识了来自 Y 城的留学生芬。
  他们住在楼上,同住的还有一个美国学生和一个来自中美洲的女留学生。除了各人的睡房外,厕所和厨房共用。
  他记不得他们是怎么要好起来的。也许部份原因是他们一起上过两门电脑课,在解电脑难题时经常一起讨论;也许部份原因是她乍看起来有点像他的初恋情人馨。
  眼看他们已经在那所旧房子住了一年。夏季课已经结束,还有三个星期秋季课才开始。
  一年的相处,足以使他们的感情有了长足的进展。他们经常在一起讨论功课,在一起聊天听音乐,最后为了节省开支而合伙做饭。
  他越看越觉得她长得像馨,这个错觉对他们感情的发展制造了有利的条件。朝夕相处,新脸孔和旧脸孔的差异逐渐变得模糊起来,终于完全取代了旧脸孔。在不知不觉中,与那张旧脸孔不可分割的如水般的性格渐渐被淡忘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主见的、固执的、泼辣的性格。在潜移默化间,与那张旧脸孔不可分割的轻嗓子也在耳边消失了,换上了实实在在的贯耳大嗓门。两张近似的脸孔竟然能有如此巨大的性格上的差异,而同样能让他达到意乱情迷的地步,如果不能说是他个人的糊涂,也只能说那是天意。
  那天是她的生日。他们出去吃了一顿饭,过后他们在校园的大街上信步走着。经过电影院时,他忽然一时兴起,邀请她进去看了一场电影。
  没想到那是一部有着不少性爱镜头的爱情片。这是他第一次看这类的片子,也是她的第一次,因此双双都感到又尴尬又激动。
  回去的路上,他们俩默默不语,只顾低头走路,不敢抬头看彼此。回到住处后,他们径直回到各自的房间,关上了门。
  他趟在床上,脑子里还萦绕着影片中的几个亲热的镜头,内心激动不已。他终于蹑手蹑脚下了床,轻轻把房门打开一条小缝,从缝隙里窥视着她的房门,竖耳细细的听着。他所能听到的声息,只是自己激烈的心跳声。他几次迟疑地跨出房门,又几次胆怯地退了回来。
  终于,他发现自己站在她的房门前,伸手轻轻地敲了两下。门迟疑地打开了。站在门内的,似乎是个全新的她:满脸通红,双唇微启,急促地喘着气。
  他们对看了一阵,便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他们拥抱,他们接吻,终于双双上了她那张不太牢靠的睡床。他们都没有经验,她尤其是幼稚得可怜。他劝说了一阵,她才肯把衣服脱下来,最后还剩下薄薄的内衣,死也要留在身上。他把身子紧挨着她,摸她,吻她,然而在他们应该沉迷的时候,那张动不动就发声的旧床,却老是不客气地把他们拉回现实中。
  忽然,好像从天而降似的,楼梯上响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说好下星期才回来的同屋共住的美国人,没想却提早回来了。
  她紧张地吸了一口气,一把推开了他,急忙坐起身来。他们静静地听着脚步声在隔壁的房门前停了下来,开锁,进门,关门。他示意她再躺回床上,可是她急急地摇了摇头,下了床,穿上了衣服。
  有了坏的开始,就是失败了一半。以后,虽然他们正式结了婚,换了一个单独的住所,可是每次他对她有所要求的时候,他都要经过一场意志的拉锯战,才能够得到做丈夫的权利。他感到沮丧,感到失意,感到苦闷。幸好他那个时期有一个足以让他忙碌的目标:无论如何要尽早得到学位!这个目标促使他在沮丧失意的时候,能咬紧牙根,狠命用功。
  过后回想起来,他经常怀疑当时如果没有受到同屋共住的美国友人意外的干扰的话,她对房事是否会采取接受的态度。有一个时期他觉得如果当时没有发生那件倒霉的事,也许她的态度会有不同。可是,从她后来极力排斥他特意买回来给她看的性书籍的态度,他又觉得问题还是出在她本身,那件事并不是主要的。他说不准她对房事的排斥到底是生理的,是心理的,还是两者兼有。有一件事他却知道得很清楚:她执拗的性格,使这个问题变得难以解决,如果不是不可能解决的话。

7
  进了机舱,对了位子后坐了下来。同样是右边靠窗两张并排的座位。似乎是上天有意偿还他在上一趟班机上拥挤受罪的损失似的,这次他身边的座位竟然空着没坐人。
  他板起两张座位之间的扶手,把它塞到椅背的缝隙里,然后舒舒服服地把身子移到靠窗的座位。舷窗外,几个勤务人员开着小机车,拽着一列装满行李的车子,忙碌地穿梭于机场行李室和飞机之间,往底舱上行李。他凭窗紧盯着那个忙碌的场面,直到最后一个底舱门砰然一声被关上了为止。
  不久,从广播器上传来了机师的声音。几句例常的欢迎客套话之后,机师对这段行程作了简略介绍,便要求空姐作起飞的准备。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飞机在跑道上加速、腾空、起飞。五彩缤纷的亚特兰大城再次出现在眼底,又逐渐远去。
  随着高度的增加,他的视野也扩大了起来。
  不久,进入眼帘的,是越来越多井然有序的农田。从高空俯瞰下去,那些农田阡陌纵横,整齐划一,深浅不同的绿色,层次分明,像极了一幅无边无际的刺绣。他虽多次看过这样的美景,但每次他总是久久地、痴痴地眺望着,心里对这个得天独厚的锦绣河山赞叹不已。
  飞机上了巡航的高度后,空姐便推着餐车来了。他随便要了一份餐点。由于肚子饿,他很快就把盒子里的食物和饮料都吃喝得一点不剩。尔后,他又要了一杯绿茶,喝光后把杯子放回餐盘上,然后一并把狼藉的餐盘放在身旁的空位子上。
  他把身子靠回椅背,往窗外眺望了一阵。景色依旧,还是一望无际的农田。由于高度的关系,那些农田比刚才显得更小了,可是整齐划一却依旧。
  他终于看累了,便拉下遮光板,把头斜靠在椅背和窗棂之间,伸了伸脚,打算小眠一会儿。

8
  某个周末黄昏,他和朋友到湖边钓完鱼,回到宿舍。
  那时他从后门进了厨房,把塑料袋往厨房里的洗碗盆一翻,四条鲤鱼便落进了盆里。
  “哗!还蹦蹦跳跳的!这些都是你钓的吗?”芬一兴奋,先天的大嗓门,像喇叭似的,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
  “好心你小声点!”他本能地移开了一步,以防备可能袭来的第二阵震天的声浪。“我只钓了三只,朋友却钓了六只。他硬塞给我一只,我拗不过他,便接受了。”
  “那好啊!我最喜欢的就是鲜鱼!”经过他的提醒,她把声量压低了些。
  “我要看!我要看!” 两岁的 女儿听到声音,匆忙放下手中的玩具,跑到厨房来。
  “好!”他把她抱了起来,指着盆中的鱼,对女儿说:“那是鲤──鱼!你说,鲤──鱼!”
  “鲤──鱼!”
  “那是什么?”他为了让她记牢,再问了一次。
  “鲤──鱼!”女儿一点也不含糊,包括那个拖长了的“鲤”字。
  “很乖!你再去大厅里玩!”他对女儿说。
  女儿听话地跑回大厅去,坐在地毯上继续玩她的玩具。
  “你去看他吧!我趁着手脏,先把鱼清理了,你等会儿检一条来煮。”他对她说。
  把鱼清理完后,他去洗了个澡。走出洗澡间时,一盘香喷喷的鱼已经摆在饭桌上了。除了鱼之外,桌上还摆着一大盘炒西芹,和一小碟昨天吃剩的卤豆腐。
  多年来简朴清苦的留学生活,使他们在衣食住行方面都尽量节省。虽然她已经找到工作,可是节俭的习惯还是一直保留着。她把鱼和菜在各人的盘上都分好后,一家人便开始用餐。
  平时他们吃饭都速战速决,今天多了一道鲜鱼,难免多花一点时间细细品尝一番。尽管如此,十五分钟后,他们还是先后吃完了。只剩下女儿,手里握着小匙,正努力地把夹着鱼丝和碎豆腐的饭往嘴里送。由于嘴小,瞄准不容易,大部份的饭菜都沾在嘴边,重新落回盘里;一部份落在桌面上,越堆越多;另一部份逃过了桌子的挡驾,叭的一声落在地板上,开成了一朵花。这种情形看起来虽然有点狼狈,可是比起几个月前,她动不动就以打翻盘子为乐,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他把桌上的空盘子拿到洗碗盆里洗乾净后,来到大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转到公共电视台的频道。四年前刚搬进来的时候,除了这台电视和房内的睡床外,其余的家具都是从旧货店买来的便宜货。
  “嘿,再过十分钟,动物片就要开始了!想看的话,手脚要利落点。”星期六的动物片是他们喜爱的节目。
  “多两口她就吃完了!”她应着,一面把女儿的口塞得满满的。
  几分钟后,她喂完了女儿,开始收拾桌面和地上的残渣。她终于得空来到沙发前,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电视节目很快就开始了,是介绍世上最快的陆上动物──金钱豹──的记录片。展现在眼前的,是非洲大草原的景色。在这诗一般的环境里,却时时刻刻潜伏着生死存亡的搏斗。这一边是羚羊、野牛、斑马、长颈鹿,另一边是狮子、哈乙那、野狗,以及片子的主角──金钱豹。猎者的深沉,被猎者的警觉,使这部片子充满了吸引力。时速七十哩追逐猎物时的雄姿,充份显现了金钱豹的力与美。追逐与逃窜,吃与被吃,斗智与斗力,生存与死亡,优胜与劣败,……自古如此,至今依然。
  看完片子后,她把女儿带到她的小睡床上,照料她睡觉。他坐在沙发上,手中翻着一份学术报告,耳朵却听着房里的动静。
  他听见她把女儿哄了一阵后,女儿终于停止说话,静静的睡去。接着,是她一连串的声音:到厕所去,抽水,回到房里,拉开被单,躺到床上。听到这里,他把报告放在沙发旁的小几上,到厕所去洗刷了一番,便进了睡房。他翻开被单,上了床。躺了几秒钟,身边的她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声响。
  “嘿,睡了吗?”他终于开了口。
  没有半点声息。他心里一沉,他明白了等着他的是什么。他知道,她不可能这么快就睡去。犹豫了一阵,他终于伸出手,在她的肩膀轻轻摇了几下。
  “喂,做什么?”传来了不耐烦的声音。
  “我想来一下,”他低声说。
  “不要!我很累!”她的声调忽然高了起来。
  听到那样的回应,像条件反射似的,一股无名的怒火马上从他的心里升了起来,差点就要冲口而出。不过,他很快咬了咬嘴唇,用一种压制着愤怒的、不满的声调说:“今天是星期六,没上班,你累什么?”
  “不用看她么?你以为看小孩是容易的吗?”她顶了过来。
  “你以为我少看了她吗?我就知道没你说的那么累!”他也顶了回去。本来他还想继续说几句,不过他知道这样只有断送自己的机会,便改了一种比较温和的语气,几乎恳求地说:“就来一下吧!快快的也好!已经两个多月没有了,……”
  “不要不要!今晚我气喘!”她一面说一面不停地咳嗽着,伴着急促的呼吸声。
  到了这个地步,他知道是绝对没希望的了!她的咳嗽和气喘都不像是假装的,不过,每次不迟不早,都在他对她有所要求的时候发生,而且一旦发生之后,他知道无论如何,她绝对不会再答应他的要求。久而久之,这样的咳嗽和气喘,就成了对他的要求所判的一种死刑。他怕听到这样的声音,心里也怨恨着它们。一听到这样的声音,他感觉到自己就像被重重地括了一巴掌。他心里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与其继续低声下气作没结果的恳求,不如早死了这条心的好。
  “咳吧!再咳吧!咳个够!”他气咻咻地说着,唰地坐起身来,一手抓起枕头,一手拉起自己的被单,气极败坏地下了床,向大厅的沙发走去。快走出房间的那一刻,他顺手重重地一带,房门发出一声怦然巨响。
  他把枕头撂在沙发的一角,气呼呼地在沙发上躺了下来。这是一台只花了三十块钱买来的陈旧的沙发,它底部的弹簧在众多前主人长期的压迫下,早已经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
  他正在气头上,用力往下一躺的时候,只觉得身体急速下沉,顿时有了一种石沉大海的感觉。等到他的身体与沙发底部的弹簧取得均衡之后,他的屁股离地只剩半尺,双脚由于太长,被沙发的扶手托得高高的。他索性把双手垫在脑后。
  从窗外泻进来的亮光,刚好落在脚趾头和小腿的下半部;大厅其余的部份则沉浸在黑暗之中。在一明一暗的对比中,那双脚显得出奇的高。他眼睁睁地瞧着架高的脚趾头发愣,觉得那双脚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似的。瞧了一会儿,他动了动脚趾,才相信那双脚果然是自己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自己的心情已经平静了下来。侧耳一听,她的咳嗽也已经停止了。他慢慢回想起刚才的情形,也回想起已经发生过无数次的、类似的情形。
  一种很深很深的悲哀,像闪电一般袭上了他的心头。
  他回想起和她结婚以来,几乎每次的性关系,都要在他多次要求之后才勉强得到她的应允。她总是以太累,太忙,太冷,太热,或乾脆不感兴趣为理由,以零下十度的语气来拒绝他。每一次不客气的拒绝,对他的自尊心都是一个打击。长久下来,他对她也不想多加要求了,就好像一个每次伸手进铁罐拿糖果都被电挚的小孩一样,再伸手时就难免要犹豫一番。不过,正如喜欢吃糖果是小孩的天性一样,对性的要求是每个健康的成人与天俱来的本能。可是他,却似乎命定要在这方面压制自己,命定要为这件事感到苦闷和不快。他对她的行为一直感到很迷惑。她之于他,似乎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迷。

9
  他眼睁睁地盯着自己的脚趾,陷入深思中。忽然,一阵笑声隐约地从隔壁传了过来。他心头一震,知道一定是隔壁那对年轻夫妇又在做鱼水之欢了。
  平时牵着女儿在宿舍附近散步,他们偶尔会碰到这对来自北京的夫妇,亲密地搂着彼此的腰部,如胶似漆地林荫道上散步。他们看来最多二十出头的样子。男的念药剂系,女的在附近的中餐馆打工。看到他们亲密的样子,他惊奇才几年的改革开放,就已经造就出这么大方的年轻人,心里头却暗暗地羡慕着他们。有一次看到他们远远地走在前头,他也伸出手去,想挽太太的手。没想她把手一缩,嫌恶地说:“不要这样,肉麻死了!”
  一阵女人的笑声又从隔壁传了过来,比刚才更清晰些。他感到全身一热,胸口忽然激烈地跳动了起来。他把本来翘高的双脚放了下来,蹑着手脚走到墙边,把耳朵贴在墙上。
  “放轻点……放轻点……”是女的声音。
  “好的……好的……”是夹着喘气的男声。
  接下来是一阵含糊的呻吟声。他的心几乎跳到了口中。
  隔了不知多久,一切都静了下来。接着,传来的是一阵远去的脚步声,然后是隔着几重墙壁的洗澡间里打开水龙头的声音。
  他站直了身子,喘着气,手脚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着。他冻结在那儿约有十秒钟的光景,然后朝着洗澡间走去。他坐在抽水马桶上,脑子里仍然回荡着刚才听到的声音。他禁不住伸下手去,开始自慰了起来。
  抽了水,走出洗澡间的时候,觉得全身轻松了许多。他侧身躺到沙发上,缩起脚来,不久便沉沉地入睡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草草吃了早餐,带了饭盒,提起背包到系里的实验室去。那是星期天,实验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把整个身心都投进了工作中,几乎达到忘我的境界。等到他重新提起背包,推开大门走出系大楼的时候,迎接他的,已经是一片沉沉的夜雾。
  走下系大楼前倾斜的甬道,远处传来了钟楼铛铛的响声。
  他抬起头来环视了一下四周,在朦胧的夜雾里,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仿佛在梦中一样。
  在如此肃穆的环境里,传来如此凄然的钟声,使他不禁深受感动。
  他一面走一面静静地数着,是十二下。

10
  就在那段困难的时期,他曾动过抛下妻女,狠心回国的念头。他甚至询问了回国机票的价钱,犹豫着到底要不要一走了之。在那个时期,他明白一旦回国,也许就不容易再出来。不过,想起他这一场像垃圾一样的婚姻,想起每天回家所受到的待遇,回国也许是一种解脱。
  最终使他放弃回国打算的,还是他舍不得自己的女儿。
  那天,他像平时一样,在黄昏时分离开大学办公室后,就到托儿所去把女儿接回家。
  走出托儿所的大门,他把女儿放下来,随即把一根食指伸到女儿面前。女儿当时虽然不到两岁,却好像有默契似的,马上伸出五根小指头,紧紧地捏着他的食指。父女俩慢慢地顺着人行道步行回家。
  快到家时,他们经过一个小小的游乐场。女儿放开爸爸的手,飞也似的奔了过去,爬上她喜爱的一只小铁马,在上面使劲地摇了起来。他脱下背包,坐在草地上,两手抱膝盖,眼光紧紧地盯着女儿的每一个动作。
  眼看女儿玩得那么专注、那么高兴,想起自己暗中却计划着有损于女儿的事,他突然感到内疚起来。就在一小时前,他打电话给旅行社,定回国的机票。旅行社告诉他一个星期内要开票,否则位子将会被取消。
  孩子是无辜的,他思忖着。
  女儿玩了一阵小铁马后,便爬了下来,跑到他跟前,拉着他的手,指着秋千说:爸爸,我要玩那个。
  你要用力拉呀,老马不能动了,他故意装着爬不起来的样子,这是他们经常玩的游戏。女儿果然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拉着,一面喊:起来呀,老马,快点起来呀!片刻之后,老马果然被拉到秋千前了。
  老马,你要把我放进去呀!女儿又催促着。
  他一把抱起女儿,把她放进吊桶状的塑料秋千座里。他让女儿把脚从两个园孔里伸出来,坐稳当,然后轻轻地把秋千座推动起来。随着秋千座的高升,女儿的笑声也跟着飞扬了起来。
  好了,可以停了吗?过了一阵,他问。
  不,我还要,我还要!
  现在可以停了吗?又过了一阵,他又问。
  还不可以停!
  噢,老马现在没力了,不能推了!他故意歪歪斜斜地走到秋千前的草地,假装力气用尽似的倒在地上,眼睛闭着,但还留着一条小缝,偷窥女儿的反应。
  老马快点起来,快点起来!女儿着急了起来,挥动着两手,脸孔变得通红,眼睛也湿润了起来。
  他赶忙跳起身来,嘴里一面说:老马好啦!老马要把小马带回家啦!一面说一面把女儿抱了起来。
  好,现在老马要回家啦!他把右手的食指伸了出去,女儿也乖乖地用手把它握着。
  他们过了马路,沿着一条弯曲的下坡路走了一段。快到坡底前,他们抄捷径越过了绿茵茵的草坪,朝着山丘上的一栋砖红的宿舍走去。
  当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恶梦。梦见他推着女儿在荡秋千,推啊推的,忽然秋千的铁链断了,女儿随着坠落的秋千座,朝着一个万丈深渊掉了下去。他心里一阵紧缩,立刻奋不顾身地跟着跳了下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不断的下坠、下坠……他不禁惊惶万状地喊了起来。
  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背后湿了一大片,额角上冷汗涔涔,全身凉飕飕的。
  第二天早上来到办公室,他打电话到旅行社去,取消了班机的定位。

11
  电影放映完毕后,他随着其他靠窗的乘客,把遮光板打开。机舱内顿时亮了起来。他凭窗向下眺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绵延的山地。
  “到洛基山上空了!”他心想。
  从高处俯视,不容易看出山势的巍峨,只能从山脊的走向和山顶是否有积雪或云层缭绕来推断山的高低。
  不久空姐推来了饮料和点心。他一面用着饮料点心,一面欣赏窗下的景色。他发现景观已经改变了:黄色和褐色已经取代了先前的油绿,稀疏的灌木已逐渐取代了浓密的乔木,光秃秃的山头也开始出现了。极目远眺,在群山之中,天际之处,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片荒芜的山谷,在紫色云霭的笼罩下,显得诡谲神秘。
  “那是不是著名的死亡谷呢?”他暗忖,可是却不敢肯定。
  继续看了一阵,他感到有点倦意,便拉下遮光板,放斜了靠椅,不知不觉便入睡了。
  他被广播吵醒:再过几分钟,飞机便会在洛山矶机场降落。
  他打开遮光板,眼前的景观又改变了:荒芜的山谷已经不见了,出现在眼底的是一个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的大都会。从近处纵横密集的街道房屋,到远处像森林一样的高楼大厦,这一切都与美国其他大都会没什么不同,对此他早已失去了新鲜感。
  还有五分钟就要降落了。从窗口望出去,飞机似乎是从高楼大厦之间擦身而过似的。他下意识地抓紧身旁的扶手,直到飞机终于在跑道上安全着陆之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进了机场大厦,他在荧光屏上查了下一趟飞机的候机处,那是在另一栋大楼里。他推开玻璃门,乘上机场巴士,来到那栋大楼前。
  他很快就找到了他的候机处。
  由于是国际班机,这个候机处的规模很大,十几排长长的椅子整齐地排开。他抬眼四望,发现在场的大半是东方人,这点与前两个机场的候机处大不相同。

12
  她念的是电脑系,他念的是医学器材。她硕士一毕业马上就找到了工作,而且她的公司还马上开始帮她办绿卡。
  他记得孩子出生后那年,她为了提早毕业,每学期都注册几门重课,并赶在一年内修完。
  在那一年内,他丢了两门课,为的是要腾出时间照顾小孩。那年是怎么挨过来的,他记得很清楚:他经常把女儿放在小推车里,自己则坐在沙发上,一面读书,一面推着小推车。女儿饿了,他便放下书本,到厨房去为她泡奶。
  所幸女儿很容易照顾,好不容易挨了一年,才终于轮到把女儿送到托儿所去。
  她工作一年后,他才得到博士学位。不幸当时适逢美国经济衰退,毕业等于失业。他只好留在原校,一面写信到处申请工作,一面帮导师搞些突击项目,换取微不足道的工资。为此,他感到很忧心、很屈辱、很泄气、很没自尊。
  偏偏在这段期间,她以他是一家之主为理由,逼着他交每月的房租和伙食费,最后还要他交申请绿卡的律师费。
  “一家之主?要我出钱时,就是一家之主!在床上的时候,你承认过我是一家之主吗?”他气得嘴唇发青,浑身发抖。不过,他终于还是紧紧咬住牙根,强忍住满肚子的怒火。
  在导师的介绍下,他后来得到一个小项目。他拼命干了几星期,完成了项目,终于领到一笔八千元的酬金。当天他即刻写了一张七千元的支票。等她一回到家,他当着她的面,把那张支票重重的往桌上一掼,冷冷地说:
  “这是你要的钱,拿去!”
  说完,他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13
  他工作后第三年的那个冬天下了几场罕见的大雪,道路封锁,他额外多得了几天假期,不用去上班。
  由于当时年假刚过,他已经把家里的几本专业书看完。为了打发时间,他从书架找出一本搁置已久的财经书。几年来他专心一致地努力阅读专业方面的书刊杂志,很少涉猎其他书籍。阅读这本财经书要算是几年来的头一次。
  他半躺在睡房里的那张沙发上,带着消闲的心情翻开了前言。没想到读不到三页,他便深深地被吸引住了。接下来的几天,除了两次让女儿硬拉着出去屋外玩抛雪球游戏,以及睡觉和吃饭之外,他其余的时间几乎都在沙发上度过。
  他终于把那本六百多页的财经书看完了,还给许多章节贴上黏性标签,以便日后再参考。
  那本书给他最大的冲击,是把他从理想世界拉回现实生活中来。过去他抱着理想主义的精神去对待自己的学业和工作,觉得最重要的是能够凭着兴趣去做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至于努力的结果能不能给自己带来实惠倒是次要的。看完那本书后,他有茅塞顿开的感觉,意识到如果晚年要过得有保障,从现在开始就应该有计划的去作适当的投资。
  在接下来的两年里,他从拥有共同资金开始,慢慢的转向个别公司的股票。尔后,他甚至跟着当时的大潮流,在互联网上大肆炒股一番。
  如果光自己炒股也就罢了,他当时竟然财迷心窍,说服太太拿出一部份积蓄来,自告奋勇地为她炒股。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那时股市已接近高峰,尽管他努力奋战,他太太那笔投资还是日渐萎缩。不久随着股市猛泻,那笔投资竟然亏损了大半。
  世上还有什么能比金钱上的损失更能伤害夫妻感情的?他出自一番好意,可是造化弄人,那番好意化成了一把盐,撒在他们夫妻间经久不愈的感情伤口上。
  她为这事数落了他不止一百次,他只好像吃了黄莲的哑子,极力忍受着她那毫不容情的口伐。

14
  自从他工作之后,家里所有的费用都得由他负责。房期,水电费用,电话,暖气,房屋保险,汽车保险,房屋税,汽车税,女儿放学后的看管费,都是他负责的范围。就连夫妻联合所得税的那张大支票,也都得由他签发。因为他是一家之主,负担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她这样说。
  开始工作的那两年,他薪水不高,有点不胜负荷,便要求她帮忙负担一两项小费用。但她一概拒绝,说哪有丈夫这样不要脸,连家庭费用都要妻子出钱的?
  有几次他真的短了些钱,想起开口要她帮忙出钱一定会引起另一场争吵,便只好改口向她借,等发了薪水再还她。
  起初他经常为了家庭费用问题和她争吵,倒不是他不愿意出钱,而是因为她咄咄逼人的态度,使他想起他刚毕业没工作时她硬逼他交房租和律师费的情形。一想起这件事他还心有余悸,也有满肚子的怒火。他想让她明白她是多么的不讲理,不过他这样做只是在白费力气。她始终不会明白,因为她一旦想定了一件事后就不会改变。不讲理的人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知道自己是不讲理的人,因为他们一直认为自己很有道理。
  后来他换了工作,薪水大增。他便不再和她争吵,静静地把一切都承担了下来。他需要安静,也不想再为一些小事动肝火。不过他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因为他尽了一家之主的责任,在床上却不能享受到一家之主的权力。
  表面上看来他建起了一个幸福的家庭,夫妻都有不错的收入,似乎圆了所谓的美国梦。不过他总感觉不到家庭的温暖,只感觉到无休无止的责任。他不在乎负起责任,不过责任如果长久得不到回报,就会变成沉重的心理负担。他为了女儿而保住这个家庭,为了她,他咬紧牙根背起沉重的十字架。
  他有几个要好的朋友,不过他绝口不向他们吐露这方面的心事。遇上节日朋友聚餐,他们夫妻俩都逢场做戏,在朋友面前不露出任何夫妻不和的迹象。她对朋友倒很热情,不过她就是不懂得把哪怕是一小部份的热情用在丈夫的身上。女人因爱而欲,男人因欲而爱,如果抽掉了当中的欲,两边的爱就碰不了头。

15
  从莎乐特到亚特兰大,从亚特兰大到洛杉矶,从洛杉矶到东京,再从东京到北京。最后这一程的飞机终于在北京降落。不过,这还不是他旅程的终点。他还要乘一趟夜班火车,第二天清晨才能到达目的地 C 城。
  坐了二十多小时的飞机,他终于能伸直疲惫酸痛的身子,舒服地在火车软卧的铺位上躺了下来。在富有节奏的铁轨声中,他很快就沉沉入睡了。
  在美国住了二十一年,这是他第三次回国。前两次回去,他都设法打听馨的下落。第一次回去,他向过去追求过馨的人打听,但是他们都不知道。他们这一代人很奇怪,不是夫妻就成了陌生人。第二次回去,他听说馨去了南方,在一家跨国公司工作,只是不清楚她确实去了哪里,在哪一家跨国公司工作。那个消息是从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处传来的。
  除了老林还留在原来的大学教书,其余的不是像他一样出了国,便是到南方或北京上海去发展了。
  他和朴实的老林谈得来,每次回去都与他见面。这次也没有例外。
  第二个周末的晚上,他上老林家去,刚好遇到从 S 城回来的小李。
  小李告诉他馨也在 S 城,并给了她的手提电话号码。小李还说大学校友中到 S 城去的还有老赵。老赵开了间出口公司,生意做得很大。他一点也不惊奇,老赵是高干子弟,门路自然比别人广。小李还说老赵乘的是高档次的奔驰,司机、保镖全有,出口的是内地的制成品,上百个货运箱一批一批的往外国运。
  他问那么馨呢?以前听人说她在外企工作,是没错吧?
  小李回答说她换过两间公司,现在当高级经理,看来也搞得不错。
  隔天早上打电话给馨时,他心里忐忑不安,两次电话接通后他又改变了主意,即刻又把电话切断。他心里琢磨着,毕竟是这么多年了,何必再联络见面呢?把过去美好的回忆珍藏在心里不是更好?
  最后他还是打通了电话,告诉了对方他是谁。
  “是你吗?”传来了对方惊奇的声音,他久已没听过的温柔的声音。
  “是的……你好吗?”他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好。
  “很好,……你几时到的?”
  “已经来了两星期了,再过一星期就得回去。我是昨晚才从小李那儿得到你的号码,所以就打来了。我是想……我们是否可以约个时间见见面?”
  “好的,你现在在哪里?”
  “ C 城。”
  “哦。”
  “我打算明天飞到你那儿,现在我正在办机票。办好后我再和你联络,你觉得怎样?”
  “好的,好的。”
  “好,那再见了!”
  “再见!”
  收了线后,他心里很激动。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味着刚才简短的谈话,回味着他久已没听过的柔情似水的声音,回味着她听到是他后那种惊喜的语气。
  经济舱已经没位,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一等舱的票。

16
  每当他回想起与馨的再次见面,他心里就隐隐作痛。如果事情能够重来,他宁可选择不去见她,因为这样至少能够把过去初恋那份美好的回忆永远珍藏在心里。
  不过,他是抱着希望而去的。当他从小李口中听到她还是单身,他即刻在心中燃起了一种想望,一种重来一次的想望。
  当他看到来接机的馨,看到她那身很有格调的打扮,看到她那依然妩媚的容貌,他怦然心动。没错,她已经不再有过去少女时代的清纯美,不过,她当前的成熟美,更能打动已经年近半百的他。
  她极尽地主之谊,为了招待他,她特地请了两天假,为他安排了附近的旅馆,开车载他在 S 城一带兜风,热情地向他介绍这个新城市的景点。她办事的周到,态度的温和,使他回想起过去初恋时期幸福的日子。
  第一天晚上,她请他到海边的一家餐馆去吃晚餐,说是为他洗尘。他们谈起了过去大学的往事,尽量停留在一些轻松的趣事上。后来,他们不可避免地谈起了他们的离别。
  他告诉她他是多么怀念离别前那一天的见面。
  她回答说她也是。
  他告诉她他懊悔出国去,如果能够重来,他一定选择留下来。
  她说事情已经过去,时光不能倒流,懊悔也没用。
  他说他怎样糊里糊涂地爱上另一个女人,而且和她结了婚。
  她说自从他少来信后,她就知道事情起了变化。后来听到他结婚的消息,她还是伤心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他隔着桌子伸过手去,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良久,才慢慢的松开来。
  他说起自己的太太,把太太的冷感,自己的寂寞,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说着说着,他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这次轮到她隔着桌子伸过手来,握住他的手。
  他还想继续谈下去,她却说时间已晚,有话明天可以继续谈。
  她送他回旅馆后就离开了。他躺在床上久久地回想着今天的见面和刚才的谈话。他悔恨自己是那么的糊涂,竟然让芬取代了她的位置。久别重逢之后,他发现无论是内心还是外表,芬是不能和她相比的。特别是他所渴望的她那种女性的温柔,更是芬所缺乏的。
  那晚他辗转反侧,直到凌晨两点才睡去。

17
  第二天她开车载他到市区绕了一圈,在河边公园逗留了一个多小时,吃了午餐后便出发到离城不远的山上去。从山顶眺望,远处是海洋,近处是河口和内海, S 城就在河的对面。馨的兴致似乎很高,她指着一些景点,热情地向他介绍。她有理由这么高兴,因为她毕竟在这里工作了十年,对这里有了感情。他呢?他喜欢 S 城的美丽,不过,他更欣赏的是她高兴的样子。
  下山后他们到河口的一间餐馆用晚餐,他坚持要请回她,答谢她这两天热情的招待。餐后她问他是否要到她购买的公寓去参观,他表示乐意。
  那是一栋高档次的公寓,地点奇佳。一边可以看到河口的景色,另一边可以看到远处的海洋。
  他在大厅的沙发坐下,她泡来了一壶绿茶,在他身边的沙发坐下。他们又聊起一些往事。
  他问她为什么不结婚。
  她回答说他出国后有两个人追过她,但她下意识地拿他们和他做比较,拒绝了他们。后来,在难得的机会下她来到 S 城,在外企找到工作,便把精神都百分之百的投在工作上了。
  她伸手去茶几上拿起茶杯,喝了两口,把杯子放在左手心上,用右手旋了旋杯子,又慢慢地把杯子放回茶几上。他瞧着她的每个动作,瞧着她那双纤纤长指的美丽的手。他想起出国前和她见最后一次面时,就是这一双同样的手替他利索地把衣物装进箱子里。他忽然心里一阵激动,伸过手去紧紧地把她的手握住,说:
  “馨,我们重来吧!我那段婚姻再拖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我愿意回国,和你在一起!”
  她半惊愕半激动地瞧着他,静静地让他握着她的手。然后,她慢慢地垂下眼皮,叹了一口气,说:“迟了!如果两年前你回来就好了!”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有了……”
  “有了什么?”
  “有了男朋友了。”
  他脸上霎时变得灰白,嘴唇颤抖了一下,低下了头。良久,他才镇定了下来,抬起探寻的眼睛,说:“你可以告诉我是谁吗?”
  她迟疑了一下,才说:“赵东。”
  “你是说,我们大学的老赵?”
  “是的。”
  “他不是结婚了吗?”
  “他和太太不和,他说他要和太太离婚。不过他已说了快一年了,有些麻烦,他太太也是高干的女儿。”
  “你们有多久了?”
  “快两年了。”
  “告诉我,你真的爱他吗?”
  “起初并不。他的公司和我的公司有生意上的来往,和他接触久了,发现他对我是很真诚的,才慢慢爱上了他。你是知道的,他在大学时追过我,被我拒绝了。他说他一直忘不了我,这次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失去我。我想我也过了四十了,也许这是我这一生最后的一次机会,便答应了他。”
  她伸手拿过杯子,喝了最后一口茶,捧着空杯子在手中旋着、旋着。
  他背靠在沙发上,十只指头交叉着放在肚子上,两只拇指不停地对磨着、对磨着。
  他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一种悲怆的语调说:“感情的事可真难啊!……”

18
  与馨见面后回到美国,他万念俱灰,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来。他是某所大学属下医院里一个医疗器材管理部门某个小组的经理。他手下有八个人,五个专长软件,三个专长硬件。
  平时他们并不忙,不过一旦器材发生严重故障或软件上需要更新,或新器材新来乍到,他们也会一口气忙上几个月。
  在那段消沉的日子里,他盼望能有些什么事,好让他大忙一阵,忘记自己的烦恼。可是事情总是与意愿相违,那些器材一直不曾出错,而医院也不购买新器材。
  某个周末下午,他在家用芬从公司带回来的手提电脑上网查资料。没想到芬走了过来,便歇斯底里地责备他不应该用她的电脑,说公司会查上网的记录。他说他浏览的是声誉良好的网站,绝对不会给她带来任何麻烦。她却继续不好声气地唠叨着。他气极败坏地对她吼了两声,要她马上住嘴。他随即关上电脑,换了衣服便开车出门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要上哪儿去,只是没目标地开着车。他无意间来到每天上班经过的植物园,便转了进去。他以前常来这儿,对里面的林中小道了若指掌。走过一小段碎石路,车子在碎石铺成的停车场停了下来。
  下了车,他沿着林间小道信步走着。来到了一个岔口,他取左边的那条路。
  这片树林以橡树和山胡桃树为主,交杂着一些枫树,山茱萸,榉树,黄樟,和为数不多的松树。时值深秋,这个以落叶木为主的树林几乎已经变得光秃秃的了。抬头仰望,进入眼帘的尽是一片芜杂光秃的枝桠。透过枝桠,可以看到蔚蓝色万里无云的天空。山坡上、树底下、小道上,以及由木桩筑成的台阶上,都铺满了五颜六色的落叶。灿烂的阳光从枝头上斜射下来,撒在树干上和满地的枯叶上,把四周照得光亮无比。
  他不知不觉来到了另一个位于半山上的岔口。左边是环山的远路,右边是比较短的回头路。他选了那条远路。起初是一段百来米长的陡斜的上坡路,左边是一个七八十尺深的山沟,右边是斜度不大的山坡。
  过了山顶之后,是一段曲折的下坡路。他沿着下坡路随着惯性跨大脚步走着,终于来到位于半山的一列由枕木筑成的长台阶。从台阶的顶端往下看,一条像银蛇一般的小溪在谷底蜿蜒穿行。他拾级走下台阶,本来隐隐约约的流水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过了两座小木桥,找到了那棵他所熟悉的被一条巨藤缠着的榆树,绕过树,再穿过一片矮灌木丛,终于来到小溪边。这是很少人知道的一个僻静的角落,几年前让他偶然发现的。他扶着岸边一棵山胡桃树的树根,纵身往下一跳,落到了五尺下的溪边沙滩上。微黄的细沙柔软如绵,一步就是一个脚印。
  他两步就来到溪水边,蹲下身子,把手伸进冰冷的水里。他让手在水里泡了好一阵子,才把冻红的手抽出来,退一步坐在溪边的一块石头上。
  这条小溪只有十多尺宽,透过清澈的流水,溪底长满青苔的石头清晰可见。溪水从右边的远处流了过来,穿过眼前溪谷中的几块砥石,再缓缓向左边流去。到了左边三十尺外的地方,它拐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大湾,便消失在对面六尺高的堤岸后面去了。顺着对岸望上去,远处是一个两百多尺高的大斜坡。透过密密麻麻的枝桠,可以隐约地看到刚才经过的部份山路。
  本来是波平如镜的上游的流水,受到了砥石的阻挡,便绕道从石头两边的空隙翻滚下来,降落到石头下一个四尺多深的水潭里,发出很有节奏的淙淙流水声。他坐在石头上,入神地注视着眼前的流水,听着那怡人的天籁,渐渐把时间忘却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注意到一只半寸多长、有着扁平狭长身体的黑色昆虫正逆着水流在谭下的急流里挣扎着。它不停地划动着六只细脚,固执地抗拒着想把它冲走的水流。有一阵子,这只昆虫似乎因疲劳而放慢了划动的速度,结果慢慢地给冲到下游去了;但很快的它又努力地向前划着,一寸寸地向上游挺进。他被这只小昆虫深深地吸引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不屈不挠地与比它大上千倍的洪流搏斗的情形,心中暗暗佩服着它的勇气。经过一番艰苦的努力之后,这只昆虫终于战胜了最后一段逆流,游上了水潭,来到了平静的一隅。它一动也不动地停在那儿,似乎在享受着自己奋斗得来的成果。
  看着眼前的小昆虫,他忽然想起了自己。想起来美国后多年的奋斗,也想起自己作茧自缚,在自己编制的婚姻牢笼中苦苦挣扎。
  他觉得很累很累很累。他想冲出这个牢笼,冲出这个把他囚禁了十九年的牢笼。
  他坐在那块石头上苦思冥想,直到天色开始暗了下来,才起身离开。
  他终于下了决心。

19
  把最后一箱书搬进来后,他在大厅里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用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让气息平定下来。他抬头看了看,眼前是两个半空的大书架,介于两个书架之间是一个半人高的立柜,上面放着一台电视机。左边两个窗口的百叶帘拉高到顶端,阳光肆无忌惮地射了进来,照在灰色的地毯上和褐色的茶几上,也照在狼藉地摆在地上的几个箱子。
  一星期前,他开始一点一点的搬。半小时前,他到他住了十五年的房子去载最后一趟厨房用具和书籍。把最后一个箱子放进车内之后,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便马上伸手进裤袋里,掏出钥匙圈,把一根熟悉的钥匙旋了出来,交在芬手上,说:“这是屋子的钥匙,交给你了。记得,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请尽管打电话给我。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
  他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眼里噙着泪水。
  “再见了!”他说。
  他不想在这时候再看到眼泪,便急忙转过身子,快步朝车子走去,马上开车离开了。
  十九年了!这十九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呢?回想起来,他有点惊讶,惊讶自己的忍耐力。唉!不忍耐能行吗?谁叫自己那么早就有女儿呢?为了她,为了不让她在破碎的家庭中长大,他强忍了下来,强忍住这段几乎是有名无实的婚姻。
  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忍耐其实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他的女儿还是知道了父母的不和,还是没有得到一个温暖的家庭。不是吗?最后这五年,他和芬不是为了一些小事,就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吗?他女儿的心灵肯定是受了创伤。要不然,她不会成天关在房间里,不愿和父母多说话,说话时也不会对父母带着鄙夷的神气。
  现在总算把女儿送进了大学,他觉得再勉强相处下去已经是没有意义的了。他向芬提出离婚。他说他愿意把住房留给她,自己搬到离上班的大学不远的一间公寓去。他还答应支付女儿大学的一切费用。
  她起初大吵大闹,执意不肯离婚。他冷静地向她指出一个事实,就是法律允许任何夫妻只要有一年没发生关系,任何一方就可以提出无过失离婚。他和芬没发生关系说少也有八年了,她反对也没用。最后她冷静下来,询问了自己的律师,权衡得到房子所代表的经济上的利益,明白了他的大方,也知道自己并没有尽妻子的责任,便同意签字了。
  他起身到厨房喝了半杯桔子汁,又回到大厅来,开始把箱子里的书摆在书架上。他忙了好久才把书摆好,随即又把两个装了厨房用具的箱子扛到厨房去,在那儿又忙了起来。
  他发现天黑了,肚子也开始饿了。他想起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没办齐,不能做无米之炊,便决定去附近的 Pizza 店买块 Pizza 回来,顺便把空箱子丢进楼下的大回收箱里。
  他一面吃 Pizza 一面看电视。吃完后他洗了个澡,又回到沙发上,在本子里记下几件要买的东西和要办的事。忙了整天他觉得很累,摸了摸头发,发现已经干了,便准备睡觉去。
  他把手脚在双人床上大大地摊开,觉得蛮舒服的。左手边的两个窗子透进了银白色的月光,把树影投射在床对面的墙壁上。
  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那是什么呢?他一时说不上来。后来他明白了:是宁静!那种没有她粗手粗脚他多次抗议但仍然我行我素的沉重的开门关门的声音,也没有她用脚跟走路在二楼楼板上发出轰隆雷鸣般令他在楼下不能专心看书的声音,更没有她随时会爆发出来的为小事而歇斯底里的喊叫声的宁静!──这久违了的难能可贵的宁静!
  他翻了个身,很快就沉沉入睡了。

2007年4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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