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新生命的誕生

一個新生命的誕生


潘佳營●著


  何延輝在產房裡﹐一天一夜都沒合上眼。倒不是他自己要生產﹐他是陪著太太﹐在這裡當她的助產士來的。這是他太太的頭一胎﹐看來正經歷著重重的困難。
  開始的時候是嗓門很大的瓊森醫生值班。在他的指導下﹐何延輝很勉強地幫著催生的工作。他對這項工作老感到很不好意思﹐只有當房裡沒有其他人在的時候他才敢開口﹐而且聲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經過夫妻倆的努力(這樣說未免把何延輝抬得太高了﹗應該說是他太太個人的努力才對)﹐小孩的頭頂已經露出一小部份了﹐但無論媽媽怎樣努力﹐孩子總是固執地不肯出來看看這個世界。
  大嗓門醫生終於下班了﹐接班的是較年輕的面無笑容的達普醫生。他的臉冷若冰霜﹐看起來像是在阿拉斯加的冰層裡凍了三千年之後才剛剛化解開來似的。這位冷面醫生每隔一小時就進來檢查一次﹐這點和大嗓門醫生沒有兩樣。但和大嗓門醫生不同的是﹐他金口難開(也許是他臉上這個部位還沒有完全解凍的緣故)﹐把催生的工作完全推給護士。每次進來﹐這位冷面醫生只查了查幾個儀器表上的讀數後便離開了﹐似乎對陷於陣痛中的產婦一點也不關心。
  “這個傢伙好像是冷血動物一樣﹐”何延輝心裡有點不滿。
  過了兩小時的光景﹐他太太的陣痛逐漸加劇﹐開始呻吟起來。護士進來檢查了一下儀器表﹐便匆匆忙忙走了出去。過一陣她又陪同冷面醫生走了進來。醫生忙了一番﹐交代了幾句話﹐便又離開了。
  十分鐘後﹐一個自稱是麻醉師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後面跟著兩個助手。其中一個助手推著一個吊著一袋液體的活動架子﹐另一個助手則推著一臺裝著許多醫療器材和用品的推車。
  麻醉師解釋了一下麻醉步驟﹐問何延輝有沒有疑問。
  “這個步驟對孩子會起什麼不良的影響嗎﹖”
  “絕對不會。可是對減輕媽媽的痛苦卻大有幫助。”
  麻醉師要求何太太背向他側身躺著﹐然後撥開她背後開口的罩衣﹐用指頭在她的脊椎上按了一陣﹐尋找適當的下針的位置。終於他的指頭停住了。
  他從助手手中接過酒精﹐在手指停留的地方涂了幾下。接著又從助手那兒接過一支粗大的針筒﹐並向助手們點了一下頭。於是﹐一個助手趨向前按住了何太太的腿部﹐另一個助手則按住了何太太的手臂。緊接著﹐麻醉師便迅速地把粗大的針頭扎了進去。
  何太太尖叫了一聲﹐聲音和喇叭新手吹錯了一個高音差不多。但她的手腳都被按住﹐動彈不得。
  麻醉師快速地把針筒移開﹐接上了活動架子上的那袋麻醉劑底下的管子﹐並擰開點滴的開關。
  一分鐘後﹐她的呻吟聲逐漸低了下去。
  醫生又每隔一小時進來檢查一次。她的情況和幾小時前一樣﹐沒有什麼進展。
  晚上七點半左右﹐護士進來說醫生決定用接生器把嬰兒取出來。不久兩位護士走了進來﹐合力把何太太推進接生房。何延輝也跟了進去。
  醫生把何太太的兩腳分別綁在靠近床尾兩邊的金屬架上﹐隨後便轉身到牆邊的大洗手盆去﹐磨磨蹭蹭地搓洗著。洗完後﹐醫生又慢條斯裡地用紙巾仔細地把雙手擦乾﹐然後把兩手伸直﹐讓助手協助把薄橡皮手套套上。
  何延輝站在床的左側﹐輕輕握住太太的左手﹐觀察著醫生的每個動作。
  醫生走到靠床尾的那一端﹐拉下擱在手術帽上的口罩。整個臉孔就只露出他那對微彎的眉毛和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
  醫生在靠床尾的一個小臺子上拿起一個一端是把柄﹐另一端是吸盤的器具。他把吸盤套上了嬰兒的頭部﹐微皺著眉頭﹐右手緊抓住把柄﹐使勁地往外拉。
  何太太尖叫了起來。何延輝全身戰抖了一下﹐感覺到他的心好像要從口裡跳出來似的。他緊緊抓住太太的左手。一位護士在床的另一邊抓住他太太的右手﹐俯下身不斷地對她說些安慰的話。
  醫生鎖緊了眉頭﹐眼睛變得更堅定﹐右手更加使勁地往外拉。何太太又尖叫了起來。醫生的手還是繃得緊緊的﹐固執地拉著。但就在那一刻﹐那個吸在嬰兒頭頂的吸盤忽然“叭”的一聲脫落了。
  醫生仔細端詳了一下﹐便轉過身去﹐換上一把新的。又轉身回來﹐重複剛纔的動作。結果還是失敗。
  醫生再作最後一次嘗試﹕這次﹐他緊鎖雙眉﹐眼睛像要噴出火來﹐右臂也因用力而不停地抖動著。何太太的尖叫變得更持久﹑更淒厲﹐冷汗和眼淚像泉水般涌了出來﹐覆滿了整個臉孔。
  然而﹐這一切努力和痛苦﹐換來的還是那一聲令人心寒的吸盤脫落的聲音。
  在場的每一個人﹐無不顯出失望的神情。
  何延輝緊緊捉住太太的左手﹐一種無名的恐懼突然襲上了心頭﹕“這樣來回折騰﹐看來嬰兒是活不成了﹗這十個月來的期待﹑希望﹐看來都要化成泡影了﹗”
  一陣寒流從他的頭頂以閃電般的速度傳到他的腳心﹐他戰抖了一下﹐感覺到全身都冰冷了。
  醫生背過身子﹐似乎不願讓人看到他失望的神情﹐也似乎想藉此喘一口氣﹐思考下一步該怎麼做。
  當醫生轉過身來的時候﹐他的眉毛已經舒展開來﹐眼神也顯得格外平靜。他走到小臺前﹐拿起一對銀光閃閃的產鉗。
  他小心翼翼地把鉗子扣在嬰兒頭顱的兩邊﹐鎖緊了鉗子﹐開始用力往外拉。
  “不要﹗不要﹗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何太太忽然歇斯底裡地喊了起來﹐臉上布滿了汗水和淚水﹐嘴脣也變白了。
  “不﹗不﹗Honey﹐你會沒事的﹗你會沒事的﹗”護士一面抓緊何太太的右手﹐一面挨著她的臉說。
  “你冷靜點﹗你冷靜點﹗”何延輝也捏著太太的左手說﹐但聲音小得只有他自己聽得見。
  醫生向助手點了個頭﹐他先把產鉗換到左手﹐騰出右手從助手手中接過一個針筒﹐在產道附近打了一針。等了片刻﹐他又從助手處接過了一把手術刀。忙了好一陣子之後﹐他才把手術刀遞回給助手。隨即他又把產鉗換到右手﹐小心翼翼地往外拉。
  在整個過程中﹐醫生對何太太歇斯底裡的嘶喊完全無動于衷。他那雙冷峻的眼睛一刻也不停的盯著產鉗的位置﹐嚴肅的神態似乎在表示即使天塌下來﹐他也不會中斷他正在進行的任務。
  “好﹗頭終於完全出來了。”
  醫生終於松了一口氣﹐眼神也平和了下來。
  何延輝趨前半步﹐果然看見黑溜溜的一個大頭。醫生放下了產鉗﹐用手把嬰兒小心地拉了出來﹐說了聲﹕“是個男的﹗”他順手剪斷了臍帶﹐夾上一個夾子。他接著把嬰兒提了起來﹐讓助手用吸筒把嬰兒口中的黏液吸出來。
  嬰兒終於“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整個接生房裡一小時來的緊張空氣﹐都在這一聲中完全化解了。
  護士把嬰兒洗干吸淨﹐然後包在一襲小綿被裡﹐遞給了何延輝。
  他接過嬰兒。第一個感覺是輕輕的﹐軟綿綿的。他低下頭去﹐看見手中的小寶寶也正睜著烏黑的眼睛﹐靜靜地注視著他。他心中頓然生起一種難以言喻的參雜著幸福和憐愛的情感──他﹐竟然是這個奇怪的小生物的爸爸﹗
  他小心翼翼地把嬰兒抱到太太面前。小寶寶也同樣的睜著烏黑的大眼睛﹐靜靜地注視著他的媽媽。她露出了疲憊﹑安慰的微笑。
  何延輝走出醫院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了。他抬眼四顧﹐發現濃霧迷漫﹐沉沉地罩著週圍的一切景物﹐二十步以外便模糊不清了。他覺得自己仿彿處身在夢境中﹐腳不著地﹐身體輕飄飄地在半空中飄蕩。過去二十八小時在產房裡發生的事不是真的。他一定是在做夢。
  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中﹐何延輝竟然安全地把車子開回了家。
  一進了睡房﹐他往床上一躺﹐便沉沉地入睡了。不知睡了多久﹐他轉了個身﹐喃喃地對身邊的太太說﹕“我看應該是足月了吧﹖……”他一面說著﹐一面習慣性地伸過手去﹐想摸摸太太挺起來的大肚皮──沒想到卻摸了個空。
  他嚇了一跳﹐睜大眼睛﹐發現床的另一邊竟然是空的﹗
  他即刻坐起身來﹐抬頭往窗外瞧了瞧﹐看見太陽已經升到半空中了。
  “哎呀﹗我不是在做夢呀﹗”他想起來了﹕“看來﹐我真的是當了爸爸啦﹗”

2007年3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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