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險灘
潘佳營●著
漏盒的斜邊上印著Kimberly-Clark 粗體美術字﹐白盒綠字﹐格外搶眼。廁所間的黑門和黑隔板﹐配上黑色大瓷磚地板和褐色瓷磚牆﹐使這小空間的顏色顯得很協調。再加上一流的衛生打掃﹐更使這個小空間得到進一步的提昇﹐使它──怎麼說呢﹖──甚至顯得有點情調﹗這一點情調﹐或多或少能給人帶來“安心下放”的感覺。
不過﹐林剛不是為情調而來﹐也不純粹是為解急而來。
已經有好幾天了﹐他雖然像往常一樣天天來上班﹐天天在電腦前顯得忙呼呼的。可是﹐他心裡老惦記著幾天前呈給經理的那份軟件發展提議書﹐至今還石沉大海﹐沒有回音。他心裡﹐用句老話說﹐有點七上八下的。
自從一個月前他們那個部門換了新經理﹐他心裡就一直很不舒服。
他一直想不通﹕為什麼在前任經理查裡的領導和管理下﹐他們的軟件從無到有﹐再從有而成為公司銷路最好的軟件之一﹔以這樣傲人的成勣﹐查裡不但不被尊為功臣﹐反而被強拉下馬﹐換上一個無論在資歷或能力上都是未知數的大衛來接任。
“這樣的事我見多了﹐肯定是上頭權力鬥爭的結果﹗”一位在公司工作了二十年的老同事對林剛說。“得勝的人自然要排除異己﹐換上自己寵信的人。至於這個人能不能勝任﹐那是另一回事了﹗”
記得大衛剛調來的時候﹐曾經幾次召集手下的三個經理（林剛是其中之一）來討論﹐以了解這個軟件的情況。
開始的幾次集會﹐大衛對大家還算客氣。等他對這個軟件有了一定的認識之後﹐他的態度便改變了。他開始對軟件上一些不重要的細節吹毛求疵起來。
有一次﹐他指著用戶界面上的一個按鈕說﹕“這個按鈕的位置不對﹐它應該放在右下角而不是左下角﹗”
又有一次﹐他說﹕“這視窗不應該擺在中間﹐而應該擺在右邊﹗”
“大衛﹐我們產品的用戶界面都經過公司派專人去觀察用戶的實際應用情況而定下來的。”他手下那位負責用戶界面的經理辯護著。
“那又怎樣﹖專人也有犯錯的時候﹗”大衛傲慢地說。
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大衛覺得應該先壓制住這三位經理﹐以便爭取時間﹐讓自己進一步了解在他管轄下的這個軟件產品﹐然後才提出自己將來的發展方案。
就是因為這樣﹐當他發現林剛把軟件發展提議書放在他信箱裡以讓他過目批准﹐他便故意把提議書擱置在信箱裡。其實﹐他暗中已經把林剛的提議書複印了一份﹐偷偷地在研究﹐以便從林剛的提議書裡抽取有用的部份﹐納入自己的發展方案裡。
林剛自然不知道他的這個小動作。他把提議書放進大衛的信箱後﹐便等著大衛的回音﹐沒想到卻一直音訊杳然。在走廊上碰見大衛時﹐他想問大衛對他的提議書有什麼意見﹐可是發現大衛臉上有一種深不可測的表情﹐便改變了主意。林剛心裡禁不住在想﹕“這個傢伙到底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呢﹖他至少應該有一點基本的禮貌﹐給我一個答覆或有點反應才對呀﹗
林剛走到打印室去取一份打印資料﹐順便到自己的信箱去取郵件。他無意中朝大衛的信箱看了一眼﹕一看就差點給氣炸了﹗原來他的提議書經過一個星期的時間後﹐還擱置在大衛的信箱裡﹗而且是單獨擱置在那兒﹗一星期來﹐大衛肯定查過自己的信箱﹐從那份提議書還單獨擱置在信箱裡的事實﹐就證明他在不久前才查過了信箱。
林剛坐在馬桶上﹐想的就是這件事。他終於看清了大衛的為人﹐覺得他的人格比自己想像的還低。他也看清了擺在自己前頭的﹐是一條艱難的路。過去六年在查裡麾下那段充實愉快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第一個經理仗著那個軟件產品有良好的收入﹐用一種少做少錯﹑不做不錯的哲學來管理他的部門。在上司面前他能說會道﹐製造出一種生氣勃勃的假象。說來奇怪﹐在他那種與一日千里的軟件世界格格不入的哲學陰影的籠罩下﹐那個軟件產品的銷路竟然不斷上昇﹗這正合了林剛喜歡用的一句俗話──這只老狗命大﹗
林剛那時候還年輕﹐他看到固步自封的危險﹐也看到了個人電腦必然全盤取勝的趨勢。他以年輕人的熱情﹐建議經理把他們的軟件產品增添一個個人電腦的版本﹐並表示自己願意帶頭來做。沒想到經理卻說﹕“我看沒有這個必要﹐因為現在我們的客戶用的都是大機器。雖然個人電腦已經很流行﹐可是用個人電腦來跑我們的軟件﹐時間還早呢﹗”
“現在個人電腦的發展已經一日千里﹐其中大型的個人電腦主機已經和大機器沒什麼差別了﹗而且﹐它的成本比大機器小得多﹗我認為﹐我們的客戶肯定會在幾年內改用個人電腦主機﹐也就是說﹐現在是時候了﹗”林剛著急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經理把滿頭灰發的頭顱往高椅背上一靠﹐兩手放在他的大酒桶似的肚子上﹐十隻短粗的手指頭不斷地在上面輕輕地拍著﹐好像在為一首進行曲敲著鼓似的。他睜大兩隻被高度近視眼鏡放得很大的金魚眼﹐對林剛注視了老半天﹐考慮著林剛提出來的意見。那十隻手指在大鼓上敲了約莫有一段進行曲的時間之後﹐他那不做不錯的哲學終於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他搖了搖頭﹐說﹕“我的看法沒有改變﹐時間還早﹗”
林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位經理的形像在他的心目中本來就不高﹐現在一下子就落到千丈的谷底了。他想﹕在競爭激烈﹐一日千里的軟件行業﹐竟然有這種故步自封的經理﹐這也夠邪門的了﹗
不過﹐林剛那時還很年輕。憑著他的幹勁和熱情﹐再加上強烈的上進心﹐他心裡想﹕你不做我自己來做﹗
於是﹐林剛便利用下班和週末的時間﹐在自己家裡的個人電腦上搞了起來。兩個月後﹐他竟然把那個新版本寫出來了。
“丹尼﹐我已經把個人電腦的版本寫好了﹗”林剛走進經理的辦公室﹐興奮地對他說。
“你說什麼﹖”經理似乎不明白。
“我是說﹐我為我們的產品添了個人電腦的新版本──就是上次我對你提過的。”
“哦﹗”經理聽明白了。停了幾秒﹐他忽然生氣地說﹕“沒經過我的同意﹐為什麼你就自己做了﹖你這樣不就影響了你份內的工作嗎﹖”
“我是在下班和週末在自己家裡做的。”
“哦﹗不過……這樣也會影響你白天的工作﹗”
“一點都不﹗我白天的工作不是做得好好的﹖”
“唔……你花了多少時間﹖”
“兩個月。”
“兩個月﹖一個人的努力﹖叫我能相信嗎﹖”
“我已經用我們的數據檢驗過﹐答案正確。”
“兩個月……一個人……”經理把頭往椅背一靠﹐十隻指頭在大酒桶肚上打起鼓來﹐兩隻大金魚眼直直地盯著牆角的天花板﹐嘴裡自言自語地說﹕“不……根據我的經驗﹐一定還有很多碴子在程序裡……”
“碴子肯定是有的﹐可是那個軟件已經很穩定了。只要花點時間再進行一些測試和維修就能達到產品的質量了。”林剛插口說。
“是嗎﹖……”酒桶肚子得到幾秒鐘的休息﹐又被那十隻手指以更快的速度鼓搗起來了。“不過……我還沒有和上頭談過﹐誰曉得會不會被批准呢﹖這樣冒冒然就採納﹐是不合規定的……上頭肯定會有意見﹗……而且﹐如果出了什麼差錯﹐責任要由誰來負呢﹖”經理忽然停止了手指的動作﹐坐起身來﹐對林剛說﹕“你還是把你的東西放在一邊吧﹗對不起﹐我不能採納﹗”
林剛已經記不得他是怎樣走出經理的辦公室的。他兩眼發愣地過了兩天﹐不知道自己在辦公室內做了些什麼﹐甚至有時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第三天﹐他清醒了些﹐便上網瀏覽公司內部的征聘通告。他忽然發現一個也許能使他一顯身手的項目﹐便決定寄上履歷去申請。
三星期後﹐他成功地換了部門﹐參加了那個新項目。
又有這樣的說法﹕一流經理不加班就完成軟件﹔二流經理加了班才完成軟件﹔三流經理猛加班還是不能如期完成軟件。
林剛是為了擺脫前經理令人窒息的昏庸而前來參加這個新項目的。他像所有優秀的軟件開發師一樣﹐希望能從創造中得到一種滿足感﹐同時為自己製造學習新技術的機會。
來到新崗位後﹐林剛很快就進入了狀態﹐開始研究新經理達格為那個新軟件而做出的發展方案。他根據自己由前一個軟件得來的經驗﹐發現達格某個設計部份有個小缺點﹐便向他提了出來。
達格還相當年輕﹐最多大林剛幾歲。這是他第一次當經理﹐所以工作起來非常拼命。他在僱進新員之前已經花了很大的精力在通盤設計上﹐現在他對自己的設計已經很滿意﹐覺得沒有必要改動。
“達格﹐我建議的改動只是一個很小的改動﹐”林剛說。“而且﹐作了這個改動之後﹐我們就可以把我上一個項目的某個基層部份原封不動地取過來。這樣﹐就能給我們省下很多的時間。那個部份已經用了很多年﹐經過千錘百煉﹐已經是顛扑不破了﹗”
“可是這樣一來﹐上面這一層就要大改了﹗”
“不﹗我們只需要在這兩層之間加上一個新界面就行了。你指的上面這一層可以原封不動地保留。”
“可是﹐這樣一來﹐這個設計圖就不好看了﹗你看﹐這個設計圖上下左右都十分勻稱﹐是我精心設計出來的。加上你建議的那個界面﹐就失去均衡了﹗”
“這只是一個圖呀﹗我們寫的是軟件﹗”林剛覺得他的說法很荒謬﹐忍不住衝口而出。
“你說得沒錯﹗我剛纔只是在開玩笑﹗”達格趕忙更正地說﹕“我真正的意思是﹕這是一個全新的項目﹐我們應該一切都從頭做起。如果用了你剛纔說的那塊東西﹐我恐怕我們的程序會受到它的影響﹐甚至可能會被拖累﹗要知道﹐這是一個全新的項目﹐我要借這個機會寫出全新的程序﹐打下自己的印記﹗我希望你們也一樣﹗”
聽達格這樣一說﹐林剛再也不便和他爭議。他心想﹕新官上任三把火﹐莫過於此。
達格一開始就要求手下每天工作九小時──比公司規定的多出兩小時。他自己則一天工作十二小時。他擔負起寫基層程序的部份﹐其他屬員則分別負責數據存取﹐中上層面﹐用戶界面等部份。
達格如果接受林剛的建議﹐他負責的基層應該很快就能完成。但是﹐從那個軟件開工一直到六個月後﹐他所負責的那個層面還是很不穩定﹐結果嚴重地影響了其他層面的進展。
眼看項目還有三個月就要到期﹐他開始心慌了。他要求大家每天工作十二小時﹐他自己則增加到十六小時。
達格是單身﹐他肚子餓了只是一個人餓﹐他吃了飯全家就溫飽﹐他拼了命最多也只是一個人犧牲。但是﹐他的屬員全都結了婚﹐都要養兒育女。過去一天工作從七小時增加到九小時已經遭到太太的埋怨﹐現在增加到十二小時不就要遭受白眼啦﹗不行﹗絕對不行﹗在大家一致的抗議下﹐達格只好改成要求他們一天工作十小時。經過又一場爭執後﹐達格不願退讓﹐大家只好勉強答應。他們都抱著僥倖的心理﹐希望自己家裡的另一半覺察不出一小時的差別。
儘管加班加點﹐那個軟件項目還是嚴重落在時間的後頭。等到好歹把軟件推出去﹐離預定日期已經遲了四個月。
大家都筋疲力竭﹐對達格失盡了信心。結果﹐個個都以腳投票﹐離開達格跳槽到別組去。林剛也是其中之一。
達格不久就被上司拉下馬來﹐由別人取代他的位置。他只好含恨換到別組去。由於種種原因﹐達格並沒有如他所期望的那樣﹐在他領導的那個軟件上成功地留下自己的印記。
離開了達格之後﹐林剛換到查裡的部門﹐終於踏上了順途──六年的順途。
時間過得真快啊﹗剛踏入這間公司的時候﹐自己還是一個頭髮漆黑的青年﹐而現在自己已經是銀發族的一員了。十四年了﹗十四年後的今天﹐自己在做什麼呢﹖唉﹗真是悲哀啊﹗自己還在為著工作而煩惱﹗是的﹐人人都說這是一間非常好的公司﹐工作環境好﹐福利一流﹐是許多人想方設法進來的公司。這些都沒錯。不過﹐那隻是好的一面。誰曉得這裡也有不少糟透的經理呢﹖這些經理可真令人傷透腦筋啊﹗
廁所的大門起了響動﹐打斷了林剛的思緒。他趕忙把停留在鏡子上的視線移開﹐和進來的人點了個頭﹐便推門出去了。
林剛回到辦公室﹐查了查電郵﹐發現並沒有新郵件。他想起還擱置在大衛信箱裡的提議書﹐忽然有了一個主意。他寫了一個電郵給大衛﹐把提議書當成附件同時寄上﹐希望大衛能對提議書提意見。
林剛等了一天﹐沒有收到大衛的回郵。第二天﹐他再寄了一個類似的電郵給大衛﹐詢問前一個郵件是否收到﹐並再次附上那份提議書。其實﹐他心裡明白大衛肯定已經收到前一封電郵﹐他只是借此來逼他做出反應。
一小時後大衛終於發來了封回郵﹐郵件上只是短短的兩句話﹕
現代電郵系統非常可靠﹐郵件不會遺失。
同樣郵件不必寄兩次。
看到這樣的回郵﹐林剛氣得七孔生煙﹐忍不住破口而出﹐罵出一句他來美國二十多年還沒罵過的極富地方色彩的粗話﹕“干你這只烏龜王八蛋﹗”
這句話雖然不十分文雅﹐卻也揭示了林剛在自己的生命史上已經走了一段很長的路。
林剛在台灣南部的一個鄉下長大。要不是他偶然有一次和一夥小朋友從鄉下騎自行車到高雄去遊玩﹐激起他下了一個長大後要到外面闖世界的決心﹐他現在也許還留在台灣鄉下﹐像他當農民的哥哥一樣﹐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當然﹐這樣的生活也沒什麼不好。其實﹐有時候在美國受到挫折﹐他偶爾會這樣問自己﹕如果那時留在鄉下﹐自己現在會不會更快樂些﹖不過﹐那樣的想法往往只是暫時的﹕他已經走得太遠了﹐再走回去已經不可能了。
如果在美國奮鬥多年有得到什麼啟示的話﹐便是要勇敢的面對困難﹐設法去克服和解決它﹗即使不幸上了賊船﹐也要設法保住性命﹐等待逃生或反抗的機會。
其實﹐自從換了新經理之後﹐林剛心裡總是有一種他們那艘寶船遭受海盜攔截的感覺。舊船長查裡已經被拋下海﹐剩下來的人只有兩種選擇﹕陪著舊船長跳海逃生或佯裝屈服以守住財寶。
林剛考慮過跳海逃生的路──換到別的部門去。不過﹐這樣做就等於把過去六年的心血拱手送給大衛﹐想起這點他就心有不甘。再加上他對他們的產品已經瞭如指掌﹐知道它還有進一步發展的巨大潛能﹐就這樣放棄未免太可惜。此外﹐還有一個更實際的理由﹕他覺得自己已經不再年輕了﹐他不願意再像以前那樣﹐為達格那種不合格的經理拼命﹔而且﹐他感覺到目前軟件界正經歷著另一場技術革新﹐他要利用目前不忙的條件下﹐以當經理能擁有的自由時間去了解這場革新。因此﹐他覺得不應該貿然換組。
不過﹐從大衛最近的舉止﹐林剛知道留下來是有代價的。到底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他目前還不知道。
大衛在會上圖文並茂地展示了他的設計方案﹐臉上露出得意的神情﹐似乎在說﹕你看﹗我雖然是新來的﹐可是對這個產品已經有了透澈的了解﹔我是很有能耐的﹐不是嗎﹖你們最好和我合作﹐別在暗中搞鬼。
林剛發現大衛的方案與自己的提議書中所提議的有不少相似之處﹐不過﹐其中有一個關鍵性的不同﹐就是在數據存取那個環節上大衛還是保持原有的設計。這個原有的設計﹐執行起來速度太慢﹐是目前這個系統的瓶頸所在。林剛提議書的重點之一﹐便是改用一種新技術和新設計﹐以便大幅度提高那個環節的效率。於是﹐林剛便把這個意見提了出來。
“你說得沒錯﹐”大衛回答。“可是﹐我覺得我們下一步的重點應該放在改進用戶對產品的使用方法上。也就是說﹐我們應該改進用戶界面﹐並且改善產品的工作流程。”
“這點我理解﹐而且也很贊成﹐”林剛說。“可是如果我們現在不改進數據存取那個環節﹐我們這個產品的功能便不能進一步擴大。
“沒錯﹐但事情總有個主次先後。林剛﹐你提出的問題我們以後會解決﹐不過不是現在﹗而且﹐你提議書中所提出的新設計牽涉到新技術﹐”大衛終於提到林剛久等著他反應的提議書。“這個新技術﹐依我看﹐還是個未知數呢﹗”
“大衛﹐這個新技術已經很成熟﹐有很多公司已經在用了。根據報導﹐效果非常良好。”
“你也許是對的。可是﹐正如我剛纔所說的﹐事情總有個主次先後﹐你所提的問題以後我們才解決。”
聽到大衛這麼說﹐林剛也不便繼續多言。走出會議室時﹐林剛心裡想﹕這只笨狗留著大塊肉不吃﹐卻拼命去啃一塊咬不動的骨頭。
林剛心裡想﹕這樣也不壞﹐我剛好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去全面了解最新一波的技術革新。於是﹐他很快印了一大堆資料﹐找來了一大疊書﹐便開始埋頭鑽研起來。
農家出身的那種刻苦和勤奮的精神很明顯地在這方面表現了出來﹕在他所閱讀的書籍和資料中﹐都標滿了五顏六色的彩筆的記號。這些類似涂鴉的標記起著提剛挈領﹑凸顯術語﹑穿針引線的功能﹐即幫助自己對材料的吸收﹐也方便將來的參考。
他與不少同事談起這場技術革新﹐從談話中﹐他發現公司裡有很多同事對這場技術革新都很感興趣﹐但對它的細節卻不太了解。於是他靈機一動﹐發起了午餐時間研討會﹐參加者一面吃午餐﹐一面聆聽演講或參與討論。後來﹐他還邀請了幾位在軟件界頗有成就的人前來演講﹐使參加者更覺得受益不淺。
林剛的這些活動﹐不但使許多人得到好處﹐也使他和公司中一些重要的技術領導人有了聯繫﹐無形中提高了他在公司中的知名度。
幾個月後﹐林剛根據自己的學習心得﹐開始構思一個新的軟件項目。這個項目將引進新技術﹐功能上可以是原有產品的擴充﹐也可以成為一個獨立的新產品。
兩個月後﹐他完成了設計方案。他思考著要如何才能把這個設計方案成功地推出去﹐使它得到上層決策者的批准。第一關要過的是大衛﹐也是他最擔心的一個關卡。大衛可以用種種的理由﹐使林剛的這個新設計胎死腹中。為了這個原因﹐林剛仔細考慮了幾天﹐最後決定採取兩個步驟﹕第一個步驟是放出風聲﹐希望上層決策者能知悉這個新項目設計﹔第二個步驟是刪掉該項目能成為獨立產品的那個概念﹐只把該項目作為原有產品的擴充這個概念呈給大衛﹐希望用這個以退為進的方法來提高被他接受的可能性。
為了實現第一個步驟﹐他借著研究為理由﹐把自己的設計分別拿給幾個在午餐研討會上認識的技術領導人過目﹐要求他們提意見。其中有一個叫比爾的對他的設計深感興趣﹐覺得情況允許的話應該將該設計付諸實現。
為了實現第二個步驟﹐他和大衛約了時間﹐親自到大衛的辦公室去﹐以誠懇的態度﹐向大衛詳細解釋他的設計計劃﹐希望他能採納。大衛答應會仔細考慮。
九個月來﹐他發現除了林剛外﹐其餘兩個經理是比較容易控制的。他們一般上都很循規蹈矩﹐能很出色地完成任務。在他看來﹐林剛這個人雄心勃勃﹐很不容易駕馭。特別是在林剛發起午餐研討會後﹐他發現林剛最終會脫離自己的掌握。因此﹐他心裡在琢磨﹕要怎樣在他脫離之前﹐好好地從他身上擠出有用的東西呢﹖
當林剛拿著新方案來和他討論時﹐他雖然表面上裝得像一條冷魚﹐心裡卻熱乎乎地暗暗高興。他想﹕又一盤菜端上來了﹐還是先仔細品嘗品嘗﹐再看看能從中攝取什麼營養吧﹗
仔細研究過林剛的方案之後﹐他覺得那是一個相當出色的設計﹐大有可以利用之處。不過﹐這個方案牽涉了一些他不熟悉的新技術﹐有必要再和林剛討論。在討論之前﹐他覺得應該根據方案上提到的一些新名詞﹐到網上去進行一番惡補﹐以免討論時暴露自己的缺點﹐使自己臉上很不好看。
和林剛談了幾次之後﹐大衛總算理解了各個細節。
“林剛﹐我打算把你的設計納入總方案中﹐以作為下一個軟件版本的基礎﹐呈給上級批准﹐”大衛說。“由於你設計的那部份牽涉頗大﹐依我看﹐我們有條件借此向上級要求多添三個新人。”
林剛聽了很高興。他雖然希望他的設計最終能成為一個獨立的產品﹐不過能被採納為原來產品的擴充部份﹐已經算是邁出了第一步。
大衛只通知手下的兩位經理出席早上的會議﹐協助他向上級和其他兩位鑒定委員解釋用戶界面和工作流程的問題。下午的會議大衛卻故意不通知林剛。出於個人的私心﹐大衛想讓上司以為那個數據存取的新系統是他本人設計的﹐目的是希望上司對自己留下更好的印象。
如果不是事出巧合﹐大衛很可能就能達到他的目的。巧就巧在兩位鑒定委員中的一人是比爾。他曾看過林剛的設計方案﹐對那個方案印象深刻。看過大衛提呈的發展方案後﹐他一眼就認出數據存取部份的設計是出自林剛的手筆。
在下午的會議開始前五分鐘﹐比爾看見大衛單獨一個人進來﹐便問大衛林剛是否隨後就來。大衛有點吃驚﹐不過很快就冷靜地回答說他不會來。
“這樣不太好﹐林剛是這部份的設計者﹐不是嗎﹖最好能叫他出席﹐因為有些問題可能只有他才能回答。”比爾一面說一面在他的筆記本電腦上查出林剛的電話﹐隨即便用擺在會議桌上的電話聯絡上林剛﹐要他即刻趕來開會。
大衛是條冷魚﹐他看到自己的計划不得逞﹐便即刻裝成完全沒事的樣子﹐和在場的人搭訕著﹐聊些無關緊要的事﹐等待林剛的到來。
林剛一到﹐大衛便立刻故作大方地向在場的人介紹林剛﹕“這位是林剛﹐他是我今天下午將呈現的這部份的設計員。如果有什麼我不能回答的問題﹐我相信他能給你們滿意的回答。好﹐我們開始吧﹗”
大衛根據準備好的資料講解完畢之後﹐他的上司及鑒定委員們便開始發問。大衛回答了大部份的問題﹐留了幾個細節問題讓林剛回答。
“我有一個問題﹐”比爾對大衛說﹕“你剛纔只提到這個新設計作為原有系統的一部份。依我看﹐這個新設計完全有條件成為一個獨立的新產品﹐你考慮過這個問題嗎﹖”
“唔﹐這個問題我沒想過。”
“那麼你呢﹖”比爾轉向林剛。
“你說得沒錯﹐我考慮過這個問題。不僅如此﹐如果我們以獨立的新產品為出發點來發展這個新軟件﹐我們也可以輕易地在不改動程序的情況下讓它和原有的軟件銜接。其實﹐這就是這個新設計最大的長處──靈活性﹗”
大衛聽了林剛這麼說﹐心裡又是一驚。不過﹐表面上他還是不動聲色。
對林剛來說這當然是個大喜訊。他開始聞到了勝利的氣息。
一個月後﹐三個新人中的兩人正式加入了林剛的小組﹐新軟件的發展工作便展開了。第三個新人被大衛以原產品需要人為理由而成為他的手下。林剛只好調整他的計劃以應付這個改變。
九個月後﹐林剛的產品如期完成﹐在市場上一開始便口碑極佳。
又過了三個月﹐林剛忽然又接到一個更好的消息﹕他的整個小組將會被調到另一個部門去﹐不再受到大衛的管轄。
至此﹐林剛總算是穿過了無數險惡的激流﹐克服了重重的困難﹐進入了平緩的水道。他擦了擦額上的冷汗﹐不禁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等到下邊的響動停止之後﹐林剛伸手從印著Kimberly-Clark 的漏盒底下抽出幾張廁紙﹐立刻派給它們份內該做的工作。過後﹐他站起身來﹐穿好褲子﹐扣上皮帶﹐伸過手去把水箱上的手柄利索地往下一推──隨著一聲巨吼和急驟的迴旋﹐桶中物被一沖而去﹐換上一泓清水﹐在桶底泛著微瀾。
林剛松了一口氣﹐禁不住臉露微笑﹐自言自語地說﹕“大衛﹐你終於被沖走了﹗”
2007年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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