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車



考車


潘佳營●著


1
        我必須承認﹐我本來就不是開車的天才。
  二十多年前﹐當我還在新加坡的時候﹐我曾經有考過十一次車而不能通過的記錄。
  是的﹐一點都沒錯﹐是十一次﹗
  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都不敢這麼坦然的承認。那時﹐每當有人問起這件事﹐我總欺騙性地少說了兩次。我以為那樣一來﹐就可以給自己挽回一點已經快丟盡了的面子。
  我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不多不少﹐只少說兩次。也許﹐如果少說三次﹐自己會覺得是一種明目張膽的欺騙﹐心裡實在過意不去。如果少說一次﹐爭回的面子似乎不夠多﹐還不如說實話的好。兩次﹐是最好的折衷。
  我當時快要服完兵役﹐開始認真地考慮退役後找工作的問題。無論如何﹐學會開車﹐對找工作只會有好處。每個人都對我這麼說。
  要學會開車﹐當然得找個好的指導員。我的第一位駕駛指導員是阿姐介紹的。我阿姐生來膽小﹐可是只考兩次就通過了。看來她的指導員一定特別出色。要不然﹐以她的膽子﹐她非考五六次不可。這話可不是我先說的﹕比我先這麼說的人有四個﹐我只不過附和他們罷了﹐並沒有特別瞧不起我阿姐的意思。如果她只考兩次就通過﹐那麼﹐我肯定只要考一次就夠了﹗因為我的膽子畢竟比她的大得多。
  那位駕駛指導員有一段不平凡的經歷。據他自己說﹐他以前當過潛水員﹐曾經打撈過沉船和死屍﹐甚至還尋找過寶藏。後來他的一個同僚在一次意外中死了﹐使他受了很大的刺激﹐才決定改行。他教起車來有板有眼﹐大概和他從前受過嚴格的潛水訓練很有關係。也許是他的潛水故事太吸引人的緣故﹐雖然他教車很有水平﹐我心裡還是覺得如果車子能潛水的話﹐他肯定會教得更好一些。他所教的倒退停車方法﹐既精確又科學﹐像代公式一樣﹐只要第一步做對﹐沒有得不到正確答案的道理。我根據他的指導練習了幾次之後﹐果然很快就達到了百發百中的水平。
  我很快的便在大路上開始練習了。說來他這個人相當嚴格﹐看到我重犯一些不該犯的錯誤時﹐他會不客氣地當面指責。他的教車信條似乎是“不罵不成器”。每給他罵一次﹐我就想起了我小學那個藤條不離身的校長。他的教學信條是“不打不成器”。也因為這樣﹐在他那根隨身的大藤條上﹐不知道黏過多少學生手掌上的細胞﹐那些細胞後來都結成了疤﹐成了那根藤條永久的一部份。
  也許我天生吃軟不吃硬﹐不喜歡只會責備人的老師﹔也許我錢袋羞澀﹐不能花錢多練習幾次車﹔也許我以為開車的事不難﹐不值得花太多時間在上頭﹐也許……總之﹐直到考車的前一天﹐我在練習的時候還給指導員罵了幾次﹐最後他說﹕“明天去考看看吧﹗反正考車的事﹐還是得靠運氣。”

2
        第二天﹐我把車子在大坡考車中心的停車場停好後﹐指導員陪我到中心去。一路上他一再提醒我考車要注意的事項。我心裡感到一陣溫暖﹐看不出他是那麼關心人的。
  終於考官來了﹐他手中提著兩張寫著大紅“L”字的鐵牌子﹐示意我跟著他出去。他長得很高﹐頭髮已經快掉光了﹐可是卻顯得慈眉善目的﹐一眼就使我想起了得道的高僧。這是一種很好的感覺。
  我跟在考官的後頭走出考車中心﹐發現我的指導員已經把車子開過來了。
  第一關是倒退停車。我一坐上了司機座﹐便似模似樣地調了調望後鏡和側鏡。這是特意做給考官看的。少了這一步﹐就等於送給考官一個把柄﹐因此輕率不得。停車位的四個角頭個各立著一根白色的鐵桿子﹐我的任務是要把車子倒退進那個車位﹐不能碰倒任何一根桿子。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始把車子徐徐向後倒退。兩分鐘後﹐我果然就把車子停進了車位﹐一分也不差。
  考官點了點頭﹐用筆在手中的表格上勾了一下﹐再把“L”字的鐵牌子在車子前後掛好﹐便上了車﹐坐在司機旁邊的座位﹐示意我把車子開到馬路上去。
  受到了勝利的鼓舞﹐我的膽子比剛纔大了許多。行駛了兩條街﹐我在一個丁字街口停了下來﹐轉頭看了看兩邊的車子﹐準備轉右。一半由於練習不夠﹐一半由於因大膽而帶來的大意﹐我右腳上的油門踩得不夠﹐左腳上的離合器卻放得太快﹐車子一下子衝出了街口﹐卻在街中心死了火。這時左邊有一輛車飛快的沖了過來﹐我趕忙來了個緊急剎車。等我鎮定下來後﹐發現考官的手已經放在手閘上了。顯然﹐他剛纔也為我捏了一把汗。我心裡明白﹐在考車過程中﹐讓考官的手放在手閘上是什麼意思。果然﹐他馬上叫我把車子開回考車中心去。
  我沒話好說。考官是個好人﹐我自己犯錯﹐怪不得他。我唯一感到安慰的是﹐倒退停車是通過了﹐以後只要考馬路駕駛就行了。
  看來﹐膽子並不是世界上最神通廣大的東西﹐它並沒有讓我一次就通過考車。
  於是﹐在接下來的三個月裡﹐我又經常在週末的時候﹐開著指導員的車子﹐在大坡一帶的大街小巷溜轉﹐準備應付第二次的考車。

3
        以後十次的考車怎麼失敗﹐就請原諒我不再細說了。總之﹐我的感想是﹕一旦一個人掌握了生殺大權﹐要他不濫殺無辜﹐是很難的一件事。
  比如有一次我路試回來﹐心裡感覺非常良好﹐便趾高氣揚地跟在考官後頭回到考車中心﹐認為這次一定通過。沒想到他還是提起他的大判官筆﹐在紙上一勾﹐當場判了我死刑。
  “為什麼﹖”我生氣地問。
  “剛纔回來之前﹐你靠右的時候沒有讓車。”
  “我有啊﹗那輛車離我們有五六個車位﹐我開了右轉訊號燈才靠右的﹐我沒犯錯﹗”
  “你沒注意那輛車開得多快。”
  “有﹗它開得不快﹐我覺得安全才靠右的。”
  “我不同意﹗”
  我多說也沒用﹐因為他手中握著劊子手的大刀。
  又有一次﹐我滿懷信心地以為一定能通過﹐可是那位考官還是找個借口把我砍了。他看我搖頭嘆息﹐痛心疾首的樣子﹐還故意不冷不熱地對我說了這樣的風涼話﹕“像你這種有能力戴勞力士金錶的人﹐再花點錢多考幾次也不算什麼。”
  “什麼﹖這只表是假的﹗它是黃銅做的仿製品﹐是個便宜貨﹗”
  都怪我考車當天還特地用黃銅水把它擦得閃閃發光﹐看起來和金錶沒兩樣﹐使我的虛榮心因而大為膨脹。
  我好話說盡﹐他還是使勁地搖頭﹐最後還揮了揮手﹐示意我離開。
  走出考車中心﹐我的指導員迎上來說﹕“哎呀﹗我剛纔一看到是那個考官﹐心裡就知道不妙。那個考官是只大豬哥﹐他只讓女的及格﹐男的呢﹖想都不用想﹗”
  不用說﹐下幾次考車的時候﹐我總忘不了先把我那塊該死的假勞力士表脫了。不過﹐我還是以男子漢大丈夫的身份去考車。你想﹐我總不能為了考車及格而改換性別呀﹗不是嗎﹖
  總之﹐如果當時有人為我撰寫我的考車光榮史﹐那麼上面肯定會這樣明明白白地記載著﹕某某人開車技術欠佳﹐屢考屢敗﹐最初在大坡考車中心考了兩次﹐不得其果﹐嫌惡那兒交通複雜﹐轉到大巴窯又考了五次﹐成勣依然差強人意﹐爾後又聽說惹蘭加由的考車中心新近成立﹐容易考取﹐又去考了四次﹐依然全軍覆沒﹐慘不忍睹﹐不得不含恨放棄。嗚呼哀哉。
  沒錯﹐考了十一次不通過之後﹐我痛下決心﹐洗手不幹了。回想起來﹐如果當時堅持到底﹐以我考遍全國考車中心的經驗﹐下一屆考車總監的職位﹐哼﹐非我莫屬﹗

4
        後來由於某種機緣﹐我到美國去了。在美國的第四年﹐我終於提起勇氣去考車了。
  記得當時把車子開回考場停了下來﹐考官便很有禮貌地指出我犯的一個錯誤﹐叫我以後開車時要注意。聽他這麼一說﹐我即刻感到全身發冷﹐腦子裡嗡嗡地回響著一個可怕的想法﹕在我的考車光榮史上﹐看來又要添上突破性的一章﹐這次﹐考場竟然越過了國界﹗
  “雖然你犯了那個小錯誤﹐”考官緊接著便咧嘴一笑。“你開車開得很好﹐沒有理由不及格。”
  看到他那副我當時覺得是世界上最慈祥的笑容﹐再回想起新加坡考官那種比廁所裡的石頭還硬的臉孔﹐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2007年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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